根據傳說,Romulus & Remus 始創羅馬,而Remus的兩兒子Senio & Ascanio 始創了錫耶納(Siena). 傳說無據,有據者,錫耶納乃羅馬人在初世紀蓋的小據點,一直默默無名;第六世紀後,朝聖者從法國經由Via Francigena長途跋涉到羅馬,錫耶納因鄰近朝聖之路,遂逐漸繁榮起來,在中世紀成為傲然聳立的城邦國家(city-state)。
我來到錫耶納,也緣於傳說。傳說中,她在佛羅倫斯之南,造訪托斯卡尼地區(Tuscany)的嵌醍酒鄉(Chianti Classico region),一定要停留的地方。或有人問:城市的存在乃是事實,怎麼是傳說呢?我會答道:凡我們足跡未至的世界,就仍然是傳說。曉得一個城市的地理位置,用谷歌3D地圖臥遊,也聽過別人描述,不表示就認識了那城市;比方雖知道某心儀之人的住處、看過她的相片、又聽過別人繪聲繪影,並不表示就認識她。
如果旅行是為了奔赴一則傳說,那麼這兩句鄭愁予的詩就頗為適切: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傳說具有七竅未開的渾沌之美,因此今年一月規劃義大利之旅之後,便避免種種殺風景之舉。例如不看谷歌地圖,以免臠割景點;也不看旅遊視頻,以免被刻板印象破壞胃口。我心中的期待慢慢發酵,經過無為而治的準備,在四月出發,從加州飛越北極至法蘭克福,轉米蘭;在時尚的米蘭勾留數日,復乘火車南下佛羅倫斯,先瞻仰從貝殼誕生的維納斯,然後才抵達錫耶納。
到的那日,約巳午之交。車子從托斯卡尼初春的綠野進入城市,循狹窄的石板路蜿蜒攀升。兩側高約四層的房屋鱗次櫛比,如夾壁,令上頭的天空也同等狹窄。“這是居高臨下的堡壘,易守難攻”,我說出第一印象。“的確是的”,義大利導遊答道,“錫耶納與佛羅倫斯爭戰幾三百年,如今世仇雖然泯滅,地域觀念仍強“。他的駕駛技術極佳,古道今塵裡車子顛簸疾馳,直闖中世紀城池緊守嚴防的心臟。
車子停靠在市中心廣場(Piazza del Campo)旁邊,我從車裡出來,見自己站在一個微凹的廣闊盆地中;四圍密密環繞的屋宇,形成盆地的山景。盆地外緣與屋宇交界處則是一圈灰色石板路;導遊說,“他們有時在這裡賽馬”。但盆地並非圓形,我走到底部,發現有九道扇形輻射而出,共拼成一個貝殼。"OMG, OMG, I have never seen anything like this," 我不由自主喃喃自語起來。這只貝殼孕育文藝復興的胚胎的時候,Botticelli尚未讓維納斯在畫布上誕生。1167年,錫耶納市政府脫離教會的控制,開始自治;1179年,憲法出爐。從1287至1355年,以銀行業發跡的貴族們組成的共和政府(Noveschi, the IX)大舉宏圖,將錫耶納帶向和平富庶的高峰。九道扇形,乃為紀念此城九人共和的歷史。
貝殼的正北端乃一方形水池,名喚喜悅之泉(Fonte Gaia). 我浸浴在近午的暖陽裡,地上壁上不同色澤層次的黃磚,映出托斯卡尼特有的柔和;身後是方正厚實的市政廳,廳右高聳的塔樓,彷彿武士的長槊。一剎那我恍然大悟,原來文明就在這氤氳之氣中誕生!古城邦驕傲的榮光從我脊梁骨傳導而下,我如醉如癡,幾乎難以站立。
導遊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恍惚狀態。他手指廣場西面說,“那裏有個入口,向上走,就通往大教堂;然後從大教堂另一側下來,回到廣場;這樣即可瀏覽錫耶納的精華。一個半小時後我在原處等候”。我與妻依言而行,尋得一狹隘拱形入口,入後上坡,坡略陡。桃花源記的句子不喚自來地浮現:“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不久,果進到別個洞天。我們緩步穿過如迴廊的石頭巷弄,或駐足於小方空地。這城市的建築,大格局風格統一,小格局各顯嫵媚,尤其一窗一牖的色彩,替斑駁古樸添加了活潑靈動。我們繼續上坡,接近坡頂的時候,一座天門赫然而立。
眼前一切都是白的,高入雲表的白。漢白玉的質地,並不亮,但天闕的氣魄令人無法逼視。門後,塔樓之巔出於左,穹廬之頂出於右;這是哪裏,何以似曾相識?想了一下,我再度恍然:這豈不是電影Lord of the Rings裡頭、依傍山壁而築的白色城池,Gondor?"OMG, OMG," 我又喃喃自語起來。過了門,上到教堂廣場(Piazza del Duomo)。原來教堂並非面對城中,而是俯瞰原野,因此我們是從其右後方走來。廣場上有許多遊客,一條人龍等著入內參觀;我們時間不夠,只得放棄登堂入室的機會,看看海報解饞。
除了主體,教堂的美有三個元素:門面,穹廬,鐘塔;單論外觀,這是我見過最最美麗的教堂,實在難以言詮。山丘上閃耀的上帝之城,不似片石片瓦砌築而成,反像自大理石的山頂鑿刻出來。是誰佈置設想?是誰刀斫斧劈?是誰精雕細琢?是誰粉畫故事?站在這裡,我覺得謙卑,但不覺渺小;閃耀的上帝之城,固為中世紀城邦的信仰中心,卻也是人類求真求美的莊嚴記錄。有一個時代,有一群人,這樣活過。
聽說大教堂裡頭有一個1999年被考古隊發現的密室。密室牆上作於十三世紀末的壁畫,完成不久便封存起來,經過約七百年才重見天日,因此色彩特別鮮豔,幾乎就是當年的顏色。他日再來,一定要看看,參拜這個非凡的傳說。依依不捨離開教堂廣場,一方面肚子也餓了;一個小時的超強文化震撼,挺耗能量的。下坡的路好像回到凡間,兩側的店家親和可喜;這一週剛好是義大利的旅遊週,年輕學生成群結隊出遊,從小學生到中學生都有,讓古城青春洋溢。我們沒時間找餐廳坐下吃飯,遂到一家點心店吃免費的東西解飢,結果買了許多巧克力、松露醬、調味料,還有一瓶濃度35%的檸檬酒 - 烈得很!就這樣,匆匆結束了錫耶納之遊。
導遊開車帶我們前往下一個嵌醍酒鄉的驚喜;我隔窗望著遍野碧綠的春草,陷入沈思。世間事有可喜者,有可嘆者。城市的榮光達到極致的時候,錫耶納被1348年的黑死病重創,損失一大半人口,自此衰微,後來屈膝於佛羅倫斯,退居歷史的配角。可是她也因此避開了歷史的風暴,當其他城市的面貌被無情汰換,時空的人流重複一代又一代的遺忘,她似乎仍是當年顏色。
【註】Siena 歷史係參考網路資料,不敢保證正確。
【註】本文不敢多附照片;照片太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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