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7, 2015

桂花

~ 2015年12月7日,作於台中

他從遠方定居的城池
扛回意志與頑強的傷疤
回到稱做故鄉的市鎮
尋找已然寂默的問與答

昨夜聽了許多版本
關於愛與為愛付出的代價
今早去看一株桂花
聽一棟空洞的房子說話

穿過車流穿過崎嶇的騎樓
在熟悉的號碼之前停下
什麼力量如此磅礴
依然滋養著牆角那株桂花

秋天的香氣十面埋伏
轟一聲他潸然淚下
他站成香與燭的模樣
想起那些人曾經付出的代價

有人說返回是為了替憂傷命名
他卻記得一閃而逝的歡樂
飄洋過海不僅緣於掙扎
也為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此岸的彼岸~

Tuesday, October 20, 2015

黑土

夏日已盡,媽媽離開我們算來過了百日有餘。

她生前最愛種花。我小時候家住嘉義農業試驗所附近,母子倆常到那裡偷挖試驗農地的 “黑土”;黑土最肥,她說。我們屢屢去挖,但每次只挖一兩個塑膠袋,因此試驗所的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嘉義的房子是邊間,有一長條院子,種滿了花卉絲瓜果樹。爸媽在那院子消磨許多辰光,每年入了臘月又在院子生煤球蒸年糕。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記憶。

因為愛花,台中舊家的前院也一直是泥土地,直到媽媽無力彎腰打理,才鋪上石磚,但磚地上仍擺滿了盆景。媽媽走後,都交給隔壁愛花的老鄰居接手照顧。

我在加州所種的花花草草她生前沒機會見到;或許現在她看得到了?

~此岸的彼岸~

Monday, September 21, 2015

停滯與出走的輪迴

勞勃瑞福與尼克諾提主演的小品,A Walk in the Woods,乍看之下結構鬆散,主旨模糊;若非勞勃瑞福臉上的皺紋牽動他魅力十足的微笑,加上尼克諾提邋遢逗趣的熊樣,似乎無足稱道處。然而它的缺點正是優點;不偉大,但窩心;不讓你掉淚,卻拂動你的心。

大多數偉大的電影是古典舞台的延伸,萃取人類的生活經驗,在戲劇的紀律中鋪陳醞釀,呈現命運的詭譎或必然。偉大的電影帶給觀片的人祭壇似的感動,但真實生活不是這樣。真實的生活沒有主題;即使我們幻想著主題,也馬上被瑣事切割成零亂的片段。歲月如此流逝,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中年;被過去種種求生的爭戰生活的瑣事所譏刺所訕笑為幻夢的“人生主題“,如淡淡的影子從未消失,只要宇宙的光線繼續灑向我們的身軀,它便在那裡。我們呆望日光下的淡影,兩手捧著堆疊的人生拼圖碎片,兜不出明顯圖像。存在的意義,我們毫無頭緒,但腳底卻已開始發癢。何以如此?我多年前寫過一首小詩,似為適切之解:

 莫擔心意義 - 意義還在遠方
 腳步才是先知
 比一切哲學剛強

詩人 Robert Frost 說,“Poetry is when an emotion has found its thought and the thought has found words.” 詩者,思之發於情,而成於文。旅行何嘗不如是?Travel is when an emotion has found its thought and the thought has found trails. 行者,思之發於感,而成於徑。

於是人們開始出走,片中勞勃瑞福飾演的作家也是;人們並非天真的以為意義存在於遠方,但確切知道意義不存在於目前的停滯。作家準備出走的過程,其實是此片精華所在。如真實的人生一樣,凡人的出走也絕不壯烈。作家妻子(可敬的 Emma Thompson 所飾)擔心他身體無法負荷,找出許多在 Appalachian Trail 為熊所噬、或迷途失足的可怕故事,試圖嚇阻其行。作家靠兒子幫忙購買野行配備,更顯出其疏於準備的盲動。最精彩的地方,是他到處找旅行夥伴,最後竟找到一個邋遢嗜酒好色無賴(尼克諾提所飾),與理性愛智的作家直是天壤之別。你以為這個出走應是兩個精緻的心靈在林間漫步,用精緻語言反芻人生況味的柏拉圖式場景。結果不是,反而更像零碎切割的妥協人生的重複。

即便如此,兩個不搭調老中年還是踏上征途。他們經過小小冒險,並未完成千里路程,但也算了一樁心願。邋遢無賴問作家:“你為什麼決定走這一趟?著述有成,家庭美滿,你還求什麼?” 作家答曰不知。片中一幕,兩人失足掉到懸崖平台,脫褲結繩欲脫困,結果褲繩高掛在樹枝上。兩人無奈夜宿平台,躺望夜空中無數量級的繁星。觀片的我在這一刻卻彷彿可替作家代答;人在他複雜混亂的存在中,有一天必須走一段路,去追問造物之主,為什麼把那永恆的不滿足之感放在他的心中、用永恆的飢渴折磨他?孤單時求伴,受壓時求戰,幸福時煩悶,熱鬧時寂寞?

作家回到家,接受妻子的擁抱。永恆的問題難解,我們遂在停滯與出走之間輪迴。Take a walk in the woods if we feel lost, but return home when we are really lost.

~此岸的彼岸~

Wednesday, August 5, 2015

陸機雄才豈自保

鍾嶸《詩品》:「陸才如海,潘才如江」。東坡詞:「似二陸初來俱少年」。陸,指陸機,陸士衡。

陸機,三國東吳人,父祖皆東吳柱石。父陸抗與晉將羊祜對峙,祖陸遜則火燒連營讓劉備敗走白帝城。陸機14歲時父親去世,就和弟弟陸雲分別領兵;20歲時東吳亡,他隱居,讀書寫作。後來才華穎露,以亡國之臣被徵召至洛陽,為張華看重,遂名噪京師。

陸機文武兼資,懷抱理想,不幸生在蠢材司馬炎建立的晉朝。八王之亂發生後,陸機也身不由己捲入這場漩渦。他原在趙王司馬倫底下做官;趙王廢掉專權的賈后,稱帝,又被攻滅。陸機受牽連入獄,但被賞識他的成都王司馬穎救出來,因此對成都王感恩圖報。

多王互相攻伐,戰局蔓延,成都王要他任前鋒都督領軍攻洛陽。很多人勸陸機不要接受,因為畢竟是亡國虜臣,以南人而領北兵,無班底亦無內援,一旦陷入猜疑之地就相當危險。但陸機說他無法推辭救命恩人的堅持之請。

陸機軍中有個孟超,乃成都王寵信的宦官孟玖的弟弟,縱容部下橫行不法。陸機整肅軍紀,遂與孟超起了衝突。後來陸機出戰失利,素與其不睦的孟玖趁機誣告陸機勾結敵軍,成都王竟聽信讒言,下令收捕陸機及他兩個弟弟,殺了陸家兄弟全族。

李白的《行路難》也提到陸機:
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
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
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
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
華亭是陸機的故里,他隱居讀書的地方,在今天上海一帶。據《晉書》記載,陸機臨刑前寫信給成都王,既而長嘆:「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 故鄉白鶴的鳴叫,再也聽不到了! 陸機陸機,卻無法「見機」,或見機而不決。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賢達人也當見機而行,莫逆勢而為啊。

~此岸的彼岸~

Wednesday, April 15, 2015

二酒莊

三月中旬與妻再赴 Napa,依照懂酒的同事推薦,造訪兩個所謂 boutique winery. 這種小而美的酒莊,銷售量無法與大廠競爭,遂走精緻路線,獨創一方天地。

一家是 Robert Sinskey;主人本身熱愛攝影,所以酒瓶上都貼一張他的攝影作品。今年是羊年,當然就選這張綿羊。酒名為 POV 2010 - point of view - 表示釀酒和攝影一樣是富有個人風格的創作;雖稍嫌炫示,倒還切合身份。帶了一瓶POV回家,直到今晚才開瓶獨酌,味頗辛辣,有脾氣。

三月的加州少不了野花,酒莊的山坡地上滿是;無言而盛大的燦爛,靜止而蓬勃的舞動。我想到舒伯特的無言之歌,又想起聖經裡的話:”野地裡的百合花怎麼長起來;他也不勞苦,也不紡線。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

人拿什麼和野花野草相比呢?費勁心機、極盡工巧,何曾勝過造物主所賜的裝飾。

當日似乎與野花特別有緣。我們到達第二家 Hess Collection,迎來一個野花園圃,以及愛默生的詞句: "What is a weed? A plant whose virtues have not yet been discovered."

愛默生雖智,卻未免太人本主義了。What is a weed? A plant whose virtues have been well hidden from men.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比起來中國古人更貼近自然點。

Hess 本身就像個藝術品,有園圃,有雕塑,一樓品酒,二到四樓則陳列藝術品,任訪客參觀。有個藝術品是一台火焰騰騰的打字機,記得是南美洲的藝術家所作,旨在頌揚言論自由。

Hess 的紅酒起價60美金,我這老粗不敢貿然購買,怕花了錢卻品不出所以然。它為時一小時的免費導遊,悠閒而有教育性。酒莊在上世紀數易其手,頗歷滄桑;前莊主有人違反禁酒令而坐牢、有人因戰時親德而入獄。我看到年近八十的老藤(old grape vines)仍能結果,也了解到此地的高級紅酒皆源於長在陡坡的葡萄藤,一改以為葡萄皆產於谷底的膚淺印象。坡地的生長環境遠比谷底艱困,能活下來的葡萄皆屬百折不撓的品種,所釀的紅酒據說也較蒼勁沉鬱。Napa 得天獨厚,有來自海灣的自然空調,日間溫暖使葡萄果汁豐盈,夜間冷卻使酸度得以沉澱。若無此華氏30-40度的溫差和夜間的沉澱,葡萄就會過甜,只能做廉價的水果酒。

我後來拿了一瓶甜酒回家,Orange Muscat, 回家即喝,小清新之樂莫過於此。但下回,必咬咬牙買瓶 Hess 紅酒,在夜裡開瓶,再配上一段蒼勁沉鬱的音樂。

~此岸的彼岸~

Monday, February 2, 2015

臺北人的幸福

粗擬回目,記台北一日半遊;若以為小題大作,吾亦不為辯:

  烹茶且細論,松山桂花香。
  揮手自茲去,天涯趕鵝忙。
  鼎食由睡府,拜畫南海堂。
  明窗閑試墨,三顧廢都藏。
  窩居故里美,癡人戀書鄉。
  明星憶文苑,感子故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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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茶且細論
5:50 pm, Sun 1/25/2015

返台最後一站,在松菸的閱樂書店叫了一盅蜂蜜紅茶,自斟自飲。

昨天下午才到台北,僅勾留一日餘,貪心地把行程排滿。見到許多同學朋友,也有不及相見,與相見太過匆匆的。

台北值得愛。該把一些幸福小事倒敘出來,不負此城、不負此日。 See you next time, my frie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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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桂花香
4:30 pm, Sun 1/25/2015

松山菸廠已了無菸味,倒是從中庭立著的三株桂樹傳來濃郁郁的桂花香。桂花,以及其他花樹,使得環繞中庭的灰黑舊舍散發出煙薰鮭魚般的可口氣息。憑這中庭之美,今日便不虛此行。

若依我,菸廠外圍應繞以三匝。內圈廣植菊花,雜以山石,穿以小步道,然後以細竹遮掩。中圈為黃泥地,立一些小烤肉架,賣秋刀魚、魷魚、烏魚子等讓人烤食。外圈石板地則有街頭藝人表演,賣手捲煙草、烈酒等物,供天涯客旅片刻麻醉。不過這純屬幻想。

旁邊高聳的商業建築醜陋突兀。從來沒覺得誠品如此面目可憎。至於那盤據天際的巨蛋鋼架,似乎高高在上譏笑著文創園區的概念。

或許正是這種空間的擠壓,這種以開發為名橫行無忌的威脅,讓台北人發展出獨特的幸福生活模式:牆外的威脅我無能為力,牆內的幸福我自己掌握。因此松菸牆內的中庭,具有「小市民堡壘」的象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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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手自茲去
4:00 pm, Sun 1/25/2015

此頁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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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趕鵝忙
3:00 pm, Sun 1/25/2015

松山文創人山人海,像良辰吉日入廟燒香。人山人海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好處是,大量川流的人體使周圍溫度實質升高,造成圍爐般的熱鬧,能令天涯客旅眼睛微潤。不好處是,被群眾摩肩接踵推來推去,如浮木遭亂浪擺佈,讓天涯客旅感到不知所終的惶恐。

剛好碰到紀念陳澄波120歲誕辰的數位互動特展,便前往參觀。互動展設計得很好;你可以在媽祖廟前趕鵝,也可觀察嘉義市街從清晨到日暮的光影變化。其實上回去故宮,便留意到台灣運用數位媒體介紹文化的努力,令人欣喜。

陳澄波是嘉義人,我也是,因此看到他畫的北回歸線地標,倍感親切。他赴東京學畫,到上海教書,在台灣寫生,後來罹難於228;其人其事,其時代,皆令人低迴嘆息。

但是歷史人物陳澄波,與藝術家陳澄波,須分開討論。若非同為嘉義人的鄉土情懷,他的畫作我不會再看第二眼。作品無空間感,非常平面單調;色彩則模仿痕跡太露- 是塞尚還是高更?就我所見,沒有一件作品可以讓我感到撼動、感到不安、感到有個深邃的藝術靈魂在對我說話。

陳澄波的創作熱情,令人感佩;但藝術需要紀律與沉澱,以此評價,藝術家陳澄波就讓人失望了。這個互動展覽本身仍值得稱道,算是技術內容勝過藝術內容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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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食由睡府
12:15 pm, Sun 1/25/2015

中餐相約在台大尊賢館二樓的義饗食堂,除了同屆的,也有前後期的台大電機系學長學弟來聚。

我從南海路附近趕來,公館站下車,經過舟山路口、銘傳國小,便是尊賢館,入口高懸一牌寫道:
Just Sleep @ NTU
觀之不禁莞爾;台大校訓何時改了?

同學相談甚歡,食堂的自助餐甚可口。台大電機系天生是頭角崢嶸性格,但到此年紀,我們更自由無拘,真正彼此欣賞。唯一憾事,五年級電機系沒有人擔任足以影響國家決策的角色。我輩是台灣 apolitical 菁英的典型:熱愛學問、科技、實業,視政治爲必要之惡,與之保持距離;最多評論一番,隨時可以撤退。Not our battle to fight - we'd been taught so.

  「但最近出來一個醫學系的,也算進步啦」,大家笑說。你如果覺得柯文哲目高於頂,那是因為還沒和電機系認真打過交道。

餐後又在 Just Sleep 的牌子附近拍照。「台大由你睡四年」,一人笑扯。我想,這是台大的慈悲;都醒著那還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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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畫南海堂
10:30 am, Sun 1/25/2015

抱著書法卷軸,攔了計程車急驅南海路國立歷史博物館。運將邊開車邊吃肉包,「你不介意吧?」 他問;「很好吃的,要不要吃一個?」,他把熱氣騰騰的塑膠袋遞過來。「謝了,剛吃過早餐」,我說。其實挺香的,若不是為了留點肚子待會與同學聚餐,說不定就拿一個來吃。

博物館慶祝建館六十年,在二樓推出溥心畬藝術特展,陳列精品260件,有館藏、也有自海內外徵集而來,洵屬盛事。此處人煙稀少,安靜優雅,容人好整以暇品味,不似故宮已成鬧市。偶有小群訪客,內行長者帶頭,低語講解,使展覽廳瀰漫玩家的趣味。我東瞧西看,流連盤旋,覺得血壓下降、風雅指數直線攀升。

溥心畬與張大千並稱「南張北溥」。展品中有件松樹畫作,張大千題賞曰「破壁欲出」,足見相惜之情。看到一面折扇,上題阮籍的《詠懷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衿。
  孤鴻號外野,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這詩背過。楷書蘊藉溫柔,世間小品文物之美,到此算是極致了。默默念了幾遍,駐足良久;遺民情懷,吾今知之矣。

他1949年來台,住到過世。晚年開始描寫台灣風物,帶有童趣。我看到一幅畫颱風來襲,一女人被風刮起,裙裾飄揚;題字引用赤壁賦:「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 女人啊妳要飛到哪去?頗幽默。還有一張《日月潭崇拜聖館碑》,簡直就像傳說中的宋板書,工整而不遲滯,歎為觀止。

展出的書畫上許多佳美文辭,不及錄下。記得一張隸字(?):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故舊之情與榛莽人間常常是不合的。

還有一短聯也讓我感動:
  居仁何陋之有 履義又多乎哉

居仁履義如今屬於考古學研究的範圍了。

一看時間,乖乖快11點半了。快步上三樓瞄一眼館寶《十猿圖》,下樓買了四張猴子明信片,匆匆而去。前後只待了一小時。

像溥心畬這樣的藝術家,乃人類文明瑰寶。他托生為華人,用華人傳統的筆墨傳達天籟,是華人的運氣。台北收藏了他豐富的作品,是台北的榮寵。南海路,真是鍾靈毓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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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窗閑試墨
9:45 am, Sun 1/25/2015

  快日明窗閑試墨,寒泉古鼎自煎茶
  ~ 女史手書陸游〈幽事〉條幅惠贈


女史係舍妹高中同學,從日本大家習書多年,法度端莊而有逸氣。我與她由臉書結識,然素無一面之緣;只因曾冒昧求字,她便留心,寫了多幅讓我挑選,更精工裱裝,趕在我返美之前制成。她存心以誠,臨事以敬,與書道相印證;人曰字如其人,確實不謬。
今早在咖啡店晤面。除了行書條幅,她還帶來三種精美紙張相贈。一為素紙,透光細視,可見淡淡紋理縱橫,竟有清風徐來之意。二有疏點金斑,似世家子弟博帶清遊。三為勻厚燙金,則一派帝王貴氣矣。這些都是她夫家的棉質紙廠所制。閒談中她娓娓道出造紙與書法結緣、天災與實業變遷、實業與政治糾葛的掌故,我如同上了一課歷史。

其實我於書法一竅不通,不過是羨慕點捺之間開天闢地的豪氣,也隱隱為抽象的幾何美感與人文情懷所感動。外行人勉力說了幾句外行話,實在不足表達我的感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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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顧廢都藏
9:00 am, Sun 1/15/2015

台北人的幸福包括起個大早到華山市場排隊買阜杭豆漿。親友勸我,既然待台北時間有限,就別趕那熱鬧。我也覺得不值得為了滿足一張口累了一雙腿。

今早出門搭捷運到林森公園附近取友人致贈的書法,在善導寺站下車,眼前赫然一隊人龍,從捷運站側蜿蜒到華山市場狹窄的樓梯旋上二樓。我沒見著豆漿燒餅,但畢竟見到了熱鬧。

行過華山公園,旁邊有小片台北罕見的荒地。過了高架道路,迎來一棟三層廢屋。走入小街弄,停下張看兩側的店家與招牌良久。「三顧茅廬」麻辣滷味,「勾影」卡拉OK - 有些詞只有台北人會意。續前行,巷弄的盡頭豁然是堂皇的南京東路,迎面一塊綠意即林森公園。

林森跟我有點微小淵源,因我畢業於嘉義林森國小。首善之區有公園,南部鄉壤有小學,皆以其命名,但其人其事我一無所知。

這是台北,外省人的廢都,滄桑得情致盎然。希望台北的路名永遠不改,留給後人一點追懷的線索。不,不僅是線索,而是城市靈魂的縱深,如黑洞乃宇宙之縱深。現代的建設若懂得適應靜默的歷史遺跡,台北有一天便能成為歐洲名城一樣讓人尊敬又痴迷。我衷心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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窩居故里美
7:30 pm, Sat 1/24/2015

上週六到台北,親戚帶我去吃"夏慕尼鐵板燒"。一如重複多次的台灣經驗,隨著親友行經夜色中的拼裝市容,走在凹凸上下如梯田的人行道上,不知不覺到達餐廳的入口,一下樓,瞬間闖進一個燈火搖曳笑語盈盈的幸福天地。此種亞洲城市特有的、從大空間到小空間的急劇轉折,對長住美國的我有幾近魔幻的魅力。在欣賞與迷惑的混雜情緒交織中,我也意識到自己是行走在故鄉的異鄉人。

夏慕尼的菜餚與服務令人毛孔熨貼;賣相(presentation)精緻不張狂,接近星星水準,可謂色藝雙全。主餐結束,換到雅座喝飲料吃甜點,亦讓人感覺貼心。自搬到加州以後,對中菜台菜已不像住美東時那麼飢不擇食,回台灣也不覺有什麼東西非吃不可。但這餐鐵板燒,加上新竹"瑩珍園"的烤鴨與白菜鍋、台中的老皮嫩肉與燒蹄花,真的是齒頰留香。走出夏慕尼回到地面的水泥叢林,夜風依然吹拂,車聲依然澎湃;頓時悟到:我的台灣短行,便是由一個舒服的哈比窩(Hobbit hole)逛到下一個哈比窩的過程。

台灣的幸福是哈比人的模式。一棟公寓到另一棟公寓,這間騎樓到那間騎樓,哈比窩的窗口露出甜美安穩的橘黃燈光,千百萬人在裡頭構築屬於他們的幸福。至於連接窩與窩之間的空間,僅是過度的甬道;為了走向幸福經過一段坑坑巴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我感到抱歉,因這個領悟來得太遲。錯誤的空間觀使我對台灣的幸福模式產生不切實際的期望、不公平的批評。誰說空間利用只有一種方式?在美國,空間利用的理想是莊園的形式,如果你有錢;但現實可能是蕭條破敗犯罪猖獗的內城(inner city),如果你沒錢。孰優孰劣,誰能下定論?台灣人在高密度的空間中琢磨出共處的智慧,雖不完美,卻是個堅固的基礎,值得珍惜。

哈比窩最大的危險,在於外頭的甬道有一天崩塌。因此台灣人對於甬道的通暢應更留心,畢竟現在是網路世界,獨孤一窩並非長久之計。窩居之餘也要探頭看看天光,別讓邪惡的 Mordor 恣意妄為毀了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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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人戀書鄉
6:00 pm, Sat 1/24/2015

若說到台北有什麼使命,就是到重慶南路三民書局買一本《明散文選》帶回美國。
  「你一定要到三民書局,直上三樓,那排空曠無人的古籍今注區,多抱幾本回來」,回台灣前德州大哥在電話中鄭重吩咐。
  「明散文有可觀者乎?」我對明朝一向有意忽視。
  「可觀,可觀。豈不聞張岱 ”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之句?」大哥又諄諄囑咐。

因此我從明星咖啡出來,與朋友作別,便急奔三民的三樓,逮了明散文下樓結賬而走。我無力逮捕其他古籍,因在台中買了一個可攜式的背部按摩器,又有一厚冊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及三本洛夫、瘂弦詩集。囚車已滿,汝等自便 -我對古籍們說。

至於三民書局之名,可跟三民主義毫無關係;這也是德州大哥教我的。三民者,三個小民也,由劉振強、柯君欽、范守仁三人於1953年集資創辦。三民出版的古籍今注叢書,完備詳審,印刷精美,本文旁邊必有注音符號,堅持至今不改。滄海桑田之後,三民的版本可能成為奇貨可居的善本;下回當準備一個空箱,蒐羅累犯,帶回美國囚禁,以不負當代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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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憶文苑
3:30 pm, Sat 1/24/2015

從新竹搭高鐵北上,在台北站順利找到寄物處,將大件行李寄存;身軀一輕,甚喜。寄物一天僅需台幣一百元,非常實惠。我照了兩張相片,以免回程時找不到地方。(可是我失算的是,台北車站巨大的地下迷宮中有許多寄物區。即使有那兩張照片為助,回程時仍月迷津渡,費了一番功夫才尋到我的行李)。

出了站,走到了武昌街明星咖啡館,與馬里蘭大學的二位舊友會面。咖啡館係五位白俄流亡者於1949年開辦,俄語名 Astoria, 是宇宙的意思。它烘培咖啡,也烘培了台灣的現代文學。現在的咖啡館經過滄桑,已非當年面貌,但我們坐著啜飲俄國風味咖啡,回顧屬於我們自己的小滄桑,也繞富滋味。

談起馬里蘭校園往事,我們曾成立「台灣研究社」,辦過許多演講(包括陳文茜來講過 ”國家恐怖主義”,還有一個講員回扁朝做官、後來因案坐牢);陳定南與宋楚瑜選省長時也曾熱切關心。我因而有機會認識華府台灣同鄉會(獨派團體)的人;印象最深是參加他們的年節晚會,看到他們的子女打扮入時上台表演音樂;這時候,我這個有外省文化背景的留學生心中竟然浮起一個聲音:原來台獨分子也是正常人,並非洪水猛獸!這件事如今說來很荒謬,但的確是自己政治視野演變的一個小小里程碑。同鄉會有時捐錢給我們的小社團,因此引起某些人的疑慮。我記得隔壁實驗室有個朋友,一直追問我們社團是否為獨派外圍組織;我那時覺得啼笑皆非,但如今想來,他問得沒錯,只是我當時太天真。

舊友之一竟保存了當時社團的文檔,將要整理出來掃描給我們作為紀念;真是有心人。

離開時,朋友買了一盒蔣方良愛吃的俄羅斯軟糖給我。我試吃一塊,果然香甜。出門來,對面的城隍廟已然燈火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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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子故意長
11:30 am, Sat 1/24/2015

昨晚與住新竹的大學同學聚餐,甚為高興;尤其一位神隱太久行蹤成迷的同學竟然現身,讓我覺得真有面子。安排聚會的同學是我結婚時的伴郎,出席的還有已經做公婆的學長同學夫婦,大學室友,以及在高中時與我談儒論道但如今為嬰孩奔忙的「道友」,等等。更有一位在大學時幾無切磋之緣的同窗,近來因臉書認識了彼此,發覺氣味頗投合;他專程從台北下來相聚。

晚上住在另一朋友家。他放《看見台灣》影片給我看,復飲酒挑燈夜話,三點才入睡。此友本行物理,專職半導體製程,但中歲好道,漸覺粒子世界之虛無,欲究心靈宇宙之奧秘,每以野狐禪自嘲。聊天之樂,若論窮極八荒馳騁想像,以此友為最。

醒來,赴午餐之約,與台大中友社服團的老友在新竹車站附近見面。上次相見,竟是24年前。也是臉書,讓我們中年再度聚首。老友乃當年男低音第一把交椅,嗓音醇厚,只要有他加入合唱,我們就有了定音鼓、踏腳石。站在他家陽台,新竹地方盡收眼底。他的低音仍然帶著磁性,震動空氣,傳來台灣五年級專業人士打造了一方天地的厚實。

這種基層力量的厚實,是我每次在台灣短暫停留、順便做粗淺「人文田野調查」所得的印象。它跟其他的印象卻形成強烈的對比,令我十分好奇。

~此岸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