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1, 2008

兩紙投名狀,一曲不了情

我的影評總是慢很多拍;不過我專炒冷飯,帶點鍋巴香味,您不妨嘗嘗。其實冷飯不容易炒,得另闢蹊徑,不然講得再好,也只落得一個"老套"的冷言冷語。好在有些作品隨人生歷練而歷久彌新,評它永不過時。

李安的《色戒》,一個半月前才看。之前零星讀了些兩級化的影評,心中忐忑遲遲不敢看,就怕它不過是個鹹濕片,不但壞了李安的名聲,還砸了張愛玲的招牌。 看了之後鬆了口氣;李安畢竟沒讓我失望;這是我喜歡的一部好片。

我喜歡,因為它的細膩、層次、色調、節奏,把張愛玲小說侵骨的冷感拍了出來。不過喜不喜歡是個人口味;如果不喜歡文字的色戒,大概也不容易喜歡電影的色戒;那也無妨。但要稱得上是一齣好片,就需有技術面的講究。

談《色戒》之前,先談一另部片子《投名狀》:這是一部有意描寫複雜的人性,但畫虎不成的失敗之作。據說是有心要拍出兄弟之情,不僅憑武打身段和戰爭場面取勝,可是實在看不出那三個人之間有什麼生死以之的情感。就憑設香案結拜前殺了三個倒霉鬼嗎?這種沾了血一同下海的老儀式,是裹脅手段,非英雄所為,沒什麼光鮮的。本來,亂世落草為寇,情非得已;片子如果朝這條線發展也好,可以著力描寫良民為寇、墮落為獸的過程。可惜這是一齣紊亂的招安戲碼,弄得比宋江上了梁山之後的水滸傳更難看。

《投名狀》最大的敗筆是李連杰飾演的龐青雲。他是靈魂人物,可惜砸了,全戲就失魂落魄。在他身上只看到東一段西一段支離破碎的情緒:一回兒替兄弟捨命相搏,一回兒暗渡陳倉偷兄弟的老婆;一回兒替饑民找活路,一回兒拿他們當炮灰。這些都可以演,但中間的線索到哪去了呢?龐青雲內心的轉折,他在權力欲和兄弟情之間的掙扎,全沒交代。若是他一開始就是個功名熏心的陰險狠辣角色,也合理;偏他一臉義薄雲天的氣概,一身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悲涼沉重,一付為兄弟無怨無悔的模樣。從肝膽英雄到卑鄙小人這條背叛之路怎麼走來的,沒人知道,連編導也不知。只有劉德華飾演的趙二虎有點人味(功勞還是演員的)。戰爭的場面差強人意,卻照抄《Gladiator 》的音樂,不是東施效顰,自討沒趣嗎?

《投名狀》總評:平庸的編導沒有處理複雜人物的本事,用片斷的情緒為素材,以庸俗的港式電影手法炒作,拼湊成一盤半生不熟的大雜燴。主角的性格空中飛人式的跳躍,觀眾被逼著玩連連看的遊戲,暈頭轉向,最後陣亡倒臥於沙發之中。

做《投名狀》的病理分析,是為了提供一個參考點。現在回到《色戒》。同樣是處理複雜人物,李安的用心就讓人窩心,因為他尊重觀眾、讓觀眾的情感有機的進展。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複雜的人物也不是幾個鏡頭可以交代過去的。李安沒假定觀眾看過張愛玲的小說,他知道看電影不能像看小說一樣掩卷沉思、或翻到前幾頁找線索(這個簡單的道理很多導演好像不懂)。像所有出色的導演一樣,他全盤掌控觀眾的情緒發展,細心鋪陳王佳芝從女大學生成為女特工所要繳交的投名狀 - 這即是我前面所說的技術面的講究。

王佳芝的投名狀,先是身體,接著是欲,後來是愛,末了加上性命,可謂徹底。張愛玲本不是寫愛國女學生的犧牲,也不是寫漢奸的心理,更不是寫戰爭;她只對捲入性的黑暗漩渦而沒頂的男女有興趣。除了這個漩渦,其他都是佈景。李安抓到了這精髓,全力經營王佳芝和易先生的關係,沒浪費膠卷攙加雜質。

第一張投名狀在香港交出,兩人在漩渦的邊緣初遇。擅演話劇的女學生,懷著鋤奸報國的單純心態,沒想到遇到一個歡場老手。從未墜入愛河的她,錯估了自己,低估了對手。按戲碼演出的色誘並未奏效,但真假撲朔的調情,卻挑動了她自己,可她人在戲中,一時並不明白。這時期的王佳芝,看自己純粹是個工具;欲,剛剛萌芽,愛,更談不上。因此她和梁閏生的床戲,透著荒謬的黑色幽默,不像個偉大的犧牲場面。後來易家匆匆離港,她的犧牲白費了;她怨嘆自己傻,可是這怨不如表面上那麼簡單;否則重慶的人在上海跟她搭上線的時候,何必“義不容辭”再次上陣? 看張愛玲怎麼解釋: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沖掉的其實不是積鬱,而是積欲 - 香港的前戲所積累的欲望。老易也沒什麼特別,因為是漢奸而成為她設計暗殺的對象,湊巧成了挑動她欲望起頭的第一個男人;而她身邊那群大學男孩當中沒有一個男人。

為了凸顯男孩與男人的對比,李安用了好幾個段落大作文章。尤其在香港殺潘副官的那幕,如果不是為了對比,根本沒有必要。那群男孩"鋤奸"的手法多麼的生硬拙劣啊;王佳芝居然比他們還鎮定些。她之奪門而出,不願再見到那群同學,恐怕鄙視他們的意味還要多過自家的懊悔。相形之下,易先生的深沉老練,不急不徐的品味,像一塊黑黝黝的磁石,把王佳芝吸進了上海易府的麻將桌。

易家的麻將桌和王爾德戲劇中英國客廳的茶几很像,扮演重要的串接功能,線索隨著桌邊的閑話自然流轉。因此色戒中的上海戲像舞臺劇。沉悶嗎?這就是漢奸的家庭生活。麻將桌要是改成開闊挑高的客廳,放著留聲機,一對對男女翩然而舞,就走味了。老易在家裡和特務機關之間來來去去,雖然「十分小心謹慎,也實在憋狠了」,王佳芝方有機可趁。

前戲差不多了,三場床戲才上。第一場最為關鍵,因為這之後王佳芝就沒有了回頭路。房間裡,她還在扭扭捏捏的作戲;老易一句「有這麼難嗎?」把她的戲服粗暴的扯破。風狂雨驟是跳入漩渦時必有的掙扎,之後就容易了;老易深知此中三味,所不知的是自己也跟著跳下了。事後,老易若有所思的出了門,留下王佳芝側躺在床上,閉著眼露出一抹甜笑,真是神來之筆。張愛玲如果有知,也會露出一抹甜笑的。這一笑可不是為了鋤奸的計劃有了進展而發的,別會錯意了。

第二、三場床戲的重點在老易的變化。一個乾枯的行尸走肉,殘忍絕望的心,漸漸蘇醒。原來活著的滋味是這樣的,原來我老易還是活著的。兩場軀體交纏的現代舞,舞出死灰復燃的激動和痛苦。易先生欲海中打滾了一輩子,心如鐵石,已經沒有愛;王佳芝初陷欲海,渴望的卻是愛。這兩人在欲海中相逢,他成全了她,她救拔了他。至於是否可以拍得含蓄一點,其實決定於導演的藝術風格。李安至少沒有辜負張愛玲替老易寫的斷語:

  「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

梁朝偉自然居功厥偉;他竟能把“深淵”二字具象化,令人震撼不已,成就不亞於《辛德勒名單》中飾演納粹軍官的 Ralph Fiennes. (我有個同輩女性親戚,也是大學同屆,當年看完辛德勒名單之後的第一句評語是:那個納粹軍官好帥哦!憑她這句話,《色戒》就不朽了。人生的際遇雖離奇,但王佳芝顯然並不稀有)。

靈肉雖然合一了,可是少了鑽戒和婚禮,愛的儀式還是沒有完成。他們的婚禮在一家小珠寶店進行;觀禮的賓客各懷鬼胎,證婚的印度商人一頭霧水,王佳芝則用生命最後一刻的安逸挑選鑽戒。小說色戒第二句就提到了鑽戒:「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只只鑽戒光芒四射。」 王佳芝怎樣看待鑽戒?「只有她沒有鑽戒,戴來戴去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 老易替她解除窘境,讓她抬得起頭,她自然窩心。戒指又本是愛的信物,藉者它,易先生完成了求愛的儀式,少女佳芝也圓了美夢。如果是太平時節,接下來就水到渠成奏結婚進行曲了。可是亂世豈容得下水到渠成的事?愛的信物,因為時代不對,竟成了喪鐘。

喪鐘,是王佳芝自己敲響的;輓歌,也是王佳芝自己唱的。日本酒店中一首"天涯歌女",乃是純愛的贈別。這賺人熱淚的一幕,小說中本無,但李安添加得甚好。張愛玲大概會抗議的,抗議李安的心太軟。但是張的冷靜,有幾人能與之同行?心軟一點也好,留一首歌低迴繚繞,給觀眾些許安慰。

張愛玲小說的特性之一是“靜止”;套用她的名句,生命是“玻璃匣子裡的蝴蝶標本”,“繡在屏風上的鳥”。小說色戒呈現的,幾乎也是靜止的切片;線性進行的歷史被凝注,然後轉換成空間的坐標攤開給我們看。電影則把事件還原到線性的時間中進行,多了懸疑流動和可看性。這是極明智的決定。

《色戒》從頭到尾沒有一幕不是層層相扣的,就連簡筆也令人印象深刻,如冷清街上倒臥的死者;如王佳芝漠然走過載尸的板車旁邊奄奄一息的人,去領取配給的食物。如果硬要挑剔,唯一的瑕疵是王佳芝對老吳和鄺裕民吐槽的那段"心理分析",講得太明白了,顯得蛇足。而且,王佳芝是否看得那麼清楚,也頗值懷疑;何必硬要她跳出來發表一篇演說來合理化她對老易的感情?她後來下樓時拒絕鄺裕民的示愛,已是夠斬釘截鐵的宣告:情報是你們的,可是我人已經投靠敵營,與你們不相干了。

《色戒》總評:張愛玲的小說,少有愛,多是原始的性,蹲踞在黑暗裡張牙舞爪,隨時準備吞噬人。這是張愛玲的世界,用藝術家的孤獨支撐的陰森世界。李安拍的色戒,忠於原著的精神,且運用電影藝術,步步為營,鋪陳得有血有肉,加入了許多豐富的元素,使全片流動有致。譽之為一流的藝術創作,不亦宜乎?

~此岸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