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7, 2017

余光中, 1928-2017

「當然,人們還會咀嚼他的名字,像一枚清香的橄欖,只是橄欖樹已經不在這裏」。

「但歷史是不會中斷的,因爲有詩的時代就證明至少有幾個靈魂還醒在那裏,有一顆心還不肯放棄跳動。因爲鼾聲還沒有覆蓋一切」。

(取自余先生"蒲公英的歲月",1969)

~此岸的彼岸~

Sunday, October 1, 2017

白酒

朋友今年二月帶來的白酒,現在才開來喝。52%,入口溫潤,衝鼻而不刺,繼而腹熱如炭,久久不退。不由得學武松大喝一聲:「這酒好生有氣力!」

喝得半醉,忽想起一則喝酒的舊事。那時我在台北上大學,每次回台中家過節,父親就會把他想喝而不能喝的高粱從碗櫃上層拿出來。他先盛半碗滾水,然後把一小玻璃杯高粱放在碗裡隔水加熱;一會兒,酒香溢室,他便取出酒杯放在我面前,看著我喝。我們台中家並無品酒品茗的雅室,所謂「室」,就是廚房兼餐廳,而這一套飲酒儀式就在棗紅色的圓桌上進行。

我現在回想父親溫酒的手勢,看我喝酒的神情,那是多麼津津有味的一個父親獨有的神情啊。

Monday, September 18, 2017

秋三首

《秋陽》 
你來,走到樹下
走入萬花筒裡
一萬枚帶翅的金幣舞向你的眼

那些閃亮的日子
一枚也捉不著
唯有你的眼還亮著


《秋涼》 

退潮之後
浮出的沙灘之上
你踏印國度

本欲提醒
國土危脆,世界
屬於隱藏的甲殼類

然而晚風微微,我退了燒
哲學也退了潮
該是生火的時候


《秋風》 

風乍起,擾動想像
一輪落日
集結黃昏的雁陣

乍起的箭矢,背著光
逆著時間
飛向漾漾的盼望

飛越荒漠高崗
突破音障業障
一切都是化石,一切都被遺忘

吹皺一池春水
只喚起水中鏡像
是鏡像,還是魔障?

有相,無相
水自然明亮
風乍起,吹散了想像

Sunday, September 17, 2017

詩三首,雜以時事

《神諭》

石頭成群結隊,堅定地
朝新石器時代挺進
「原鄉啊!」

朦朧之中
在一線之隔的恐怖之前
數大之美如神諭綻放


《庶民》

狡猾的庶民,我夢過你們
被歷史挫骨揚灰
你們倒自動上了火刑柱

堆柴的人像趕集
顯然我攔不住了
借你們一個火種吧


《天命》

意志得到了答案
答案得到了邏輯
邏輯得到了啟示

天上的雲
地上的花,以及
白色的蟲卵

Saturday, August 5, 2017

爛戲的啟示

劇本可以爛,扮相不能差。劇本爛可以怪別人,扮相差只能怪自己。爛劇本若有好扮相,湊合著看;好劇本若無好扮相,千萬別看。

定理:扮相是超現實的。

推論一:莫讓現實破壞你打扮的心情。
推論二:莫讓扮相干擾你對現實的認識。
推論三:沒扮相,乖乖打工,適應現實。有扮相,可以創業,超越現實。
推論四:民主政治乃扮相政治,而非解決現實問題的政治。
推論五:上層經濟乃扮相經濟,下層經濟乃吃穿經濟。從事扮相經濟的人不愁吃穿,從事吃穿經濟的人愁吃愁穿。

Violently Exposed

我頗喜王安憶的《記實與虛構》。她似乎被歸「海派文人」,而我本不喜這類人;她們沒有張愛玲的智慧與準確,只會擺弄一點自憐姿態。但這本書有格局氣魄,虛實之際收放自如,敘述也還流暢。

不幸,有一天看到王安憶在香港演講的視頻,她把「暴露」讀成bao4露,我從此再也無法看她的書;那樣一個暴虐的讀音,對我是很大折磨。

當然,她僅僅是跟著文革之後失學的廣大群眾走在一起、使用同一個讀音,很無辜的。只不過我對以中文寫作為職業、且頗具聲譽的作家,期待較高,覺得總應該看過文革以前的辭典,對字詞的源流與讀音的演變會比較了解。顯然我的期待不切實際。

我也不是故意挑人毛病。週末上午做工,下午看一齣瞎掰腦殘的武俠戲讓腦筋休息;戲裡頭明眸皓齒的美女,正在揭發隱情,我屏息以待,不料出於明眸美女之皓齒的,竟又是「陰謀暴bao4露」。我被此暴虐的讀音暴擊,美女立即顯得俗不可耐,遂關了YouTube.

這僅是我一種極不合群的怪癖,與國計民生無關。暴露之所以應該讀為暴pu4露,因為其原始意思是在太陽底下曬米,而曬米通常不是一件暴力活動。暴且作為形聲字的聲符,如曝曬之曝,瀑布之瀑。其實曝乃廢字,因暴的上頭已有太陽。這是小學生也會了解的簡單道理,但大作家卻沒興趣了解。

我覺得自己應該與時俱進,適應「暴bao4露」的現代用途。現代戲脫衣服都很快,後續活動經常風狂雨驟,因此暴bao4字頗貼切。或者,若我們將「曬米」延伸為「表達個人觀點」,那麼世界上確實有些政權會對「表達個人觀點的曬米活動」採取暴力措施(俗稱暴政)。在這種情況,暴bao4露就非常傳神。依此類推,武俠戲打打殺殺,說暴bao4露也沒啥不對。

【註一】古時的“注音”系統,暴露從蒲木切,而非薄報切,顯有區別。從音韻而言,暴露不僅是同義複詞,也應是疊韻複詞。抄來一些疊韻複詞的例子,以為旁證:料峭、蹉跎、駱駝、螳螂、孑孓、蜻蜓、嘮叨、逍遙、玲瓏、荒唐、委蛇、婆娑、氤氳、窈窕、伶仃、陀螺、輾轉、玫瑰、盤桓、朦朧、徜徉、徘徊、叮嚀、霹靂、匍匐、須臾。

【註二】 參考這篇 (第二條評論,知乎用戶)。

~此岸的彼岸~

Sunday, July 16, 2017

佛羅倫斯之歌 - 義大利速寫之三


最近買了 Game of Thrones 1-6 季,從頭細看,真是力道萬鈞,不愧佳評,可謂當代的莎士比亞劇(我非莎士比亞專家,但若不扯上他,無以顯示此劇分量)。

然後我想起今年春天在佛羅倫斯遇見 Game of Thrones 片頭曲的故事。

那是4月7日,在佛羅倫斯的第三天,我們繞著大教堂散步。經過前兩日的強烈震撼,容量有限的美感神經已接近飽和,必須鬆弛一下。教堂自是宏偉,門牆自是雕琢,然而無必訪之處,無必得之景;自覺「身非觀景身,人係景中人」,隨興漫步,特別舒服。

這時傳來鐵達尼電影的音樂,原來是兩個年輕人吹豎笛、彈手風琴;他們又吹奏一些別的流行歌曲。我看著腳下散發中世紀風味的石板路,不由動念:若有人當街演奏GoT的主題曲,豈不完美?續前行,出現兩位老先生,一坐一立,拉著提琴、撥著bass;這倆上了年紀的古典樂派,顯然意與「鐵達尼樂派」區隔。我持銀叩問,「你們可否拉GoT的主題曲?」 或許因為語言障礙,老先生沒聽懂我的話,繼續他們的“四季”。

只是個念頭罷了,我遂將其拋開,快樂地在周圍的街巷東流西竄,任目光被乍現的景物捕捉,或聽憑腿腳在路邊椅子坐下。吃了中餐,喝了咖啡,懶洋洋穿過一些庭廊,看到一些雕像。前面忽又出現一個流行樂派,是位高大俊帥的提琴手,藍衫褐帽,在自己的音樂中自在地搖擺。我與妻駐聽片刻,正欲離開,提琴手忽然無預警地拉起了GoT.     這曲子旋律簡單,但骨子裡似有賦格的結構,反覆訴說神秘的血脈帶來的劫難;七個王國的恩仇糾葛,在大提琴的吟唱中次第展開;背後的鼓聲,則似長夏長冬不可抗拒的宿命。「竟有如此完美的巧合?」我不可置信地聽著GoT在佛羅倫斯街頭揚起。

我們離開教堂廣場,又走了很多路,最後到達Arno河北岸附近一家鞋店。開店的是昨天在Tuscany酒鄉的導遊的女友,她很會做生意,妻買得很高興。小憩後到河南岸吃野豬麵,已是黃昏。在暮色中走著,看燈光在兩岸燃起,不知不覺走到了北岸的Uffizi美術館。剛到佛羅倫斯第一日就來此朝聖,離別之前再會一面,似合訪客之道。這日與街頭音樂家特別有緣,美術館中庭又是兩名表演者。坐著的男士拉大提琴,立著的女士著黑色罩頭長衫,替他翻譜;兩人氣質安靜,學術氣息濃厚。他們演奏給誰聽呢?是中庭兩側列立的歷史名人雕像嗎? 但丁在這,達文西在那;這時候,翻譜的女士唱起了卡門。

暮色更重了,美術館中庭的燈光愈發柔和。我聽著佛羅倫斯的暮曲,久久不能自已。



 

 




  

Monday, June 5, 2017

汨羅

端午到了,想起幾日前夜空略無纖塵,下班後躺在後院,北斗七星就掛在煙囪右邊。矽谷的夜黑不徹,靜不透,但無礙於幾顆星星幽微閃爍。今日雲多些,本遮蔽了星光;待至子夜,院裡清涼如水,而傍晚蕭蕭的風已息,正是觀星時分。果然七星不負期望,又掛在那裡,但已移至煙囪的左側。我看了許久,直到看見它們露出童年的笑靨,我彷彿經過輪迴又到了河的上游,聽到熟悉的潺潺之聲。

我想,這也是一條汨羅,當肉體順著濁流滾滾而下,精神卻溯著另一條隱秘之河踽踽而上。這種分裂產生了美,以及孤獨。

北島有一首《楓樹和七顆星星》,講北斗七星的故事,抄在這裡。端午之美,因有詩人的故事;抄一首詩,也算應景吧。

『世界小得像一條街的佈景
我們相遇了,你點點頭
省略了所有的往事
省略了問候
也許歡樂只是一個過程
一切都已經結束
可你為什麼還帶著那塊紅頭巾
看看吧,楓葉裝飾的天空
多麼晴朗,陽光
已移向最後一扇玻璃窗

巨大的屋頂後面
那七顆星星升起來
不再像一串成熟的葡萄
這是又一個秋天
當然,路燈就要亮了
我多想看看你的微笑
寬恕而冷漠
還有那平靜的目光
路燈就要亮了』

   

Wednesday, May 31, 2017

論現代詩

一位愛詩的網友認為某位我崇拜的現代詩人所寫的詩「無聲韻、無節奏,不能謂詩」。該詩人在詩國的地位輪不到我來辯護,但能與網友談談詩、甚至為詩吵個架,乃一大美事,故敬覆於此。

***

詩本宜吟詠,古典詩的結構(對偶,押韻,節拍,反復,句數字數,等等)也一向鼓勵音樂性,甚至加上嚴謹的格式規範。 然而現代詩不再理睬傳統規範,倒似分行的散文。論者屢屢譏曰:支離破碎的文章,隨心所欲的分行,儼然就成了詩:就像畫畫基礎不紮實的人,灑一盆狗血,就自稱抽象畫。

所譏固然有理,但關鍵在於:掌握一個藝術形式需要長期浸淫,發展一個新的藝術形式尤其需要長期實驗;先有了量,才能談到去蕪存菁。形式發展的早期必有狗血,如同新產業之興起必先死一票 startups,我們不能只見狗血不見碧血。

故而評論現代詩的發展,應該著重於那些思想具有內在脈絡、對意象音韻敏感的人,是否以持續的創作定義了新的形式?若果,則我們可以追問:這個新的形式如何呈現精煉的意象、如何譜寫動人的歌吟 - 這些詩之國度的永恆質素?

***

所謂「世間武學多端,諸家修為,各有所長」;現代詩的意象與歌吟,自然有別於古典詩。現代詩欲另闢天地,不得不從西方汲取養分,豈料在音韻上碰到了一個大難處。

中文字以形表意,而西方語言以聲會意;比較起來,單音節的中文字在音韻上先天不良。中文古典詩之所以演化到有格式規範,其實就是為了克服音韻的先天困難。單音節是非常孤單的,因此中文喜歡將文字婚配 - 兩兩成雙,成群結隊,並列呼應 - 寧可在意義上重複,也要聽得順耳些。

為了與古有別,現代詩少用、甚至不用中文裡頭的成語套句,避免明顯的押韻對偶,完全扔掉字數句數的框架 - 可是這些原是構成音韻節奏的基本元素啊!無怪乎早期的現代詩多不堪誦讀,可誦者又不免透著遺老遺少味。

所以,中文現代詩硬生生與古典元素切割了,模仿西方又因音韻上的先天不良而顯得尷尬。幫現代詩從這困境解脫的,我以為是偉大的中文古典散文傳統。

***

古典散文與優秀的現代詩相似之處驚人。皆是自由文體,押韻可,不押韻亦可;對仗可,不對仗亦可;駢四儷六可,參差不齊亦可;分段可,不分段亦可。然其氣韻流暢,行雲流水,拍板擊節,高磊嶔奇,種種動人心弦處無須我贅言。拿韓愈的《送李愿歸盤谷序》來說,即便硬生生將其分行排列,你能說那不是一首動人的贈別詩?

把散文寫好,有風格氣韻為其肉;然後分行分段,謹守此基本格式為其骨,便是現代詩的起點(注意,僅是起點)。別小看分行分段,這和唱歌要停頓喚氣是一樣道理,而且形式經常催化風格。我認為,分行分段是現代詩與散文的唯一分別!

當然以上僅就聲韻節奏立論;好詩還需更多的質素、更多的錘鍊。然而,有那種藝術創作不該如此呢?

***

為了呼應之前說的,“評論現代詩的發展,應該著重於那些思想具有內在脈絡、對意象音韻敏感的人,是否以持續的創作定義了新的形式”,抄錄三首現代詩於此,請讀者自行判斷。

例一、瘂弦《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 ;節錄第一段

在那遙遠遙遠的從前,
那時天河兩岸已是秋天。
我因為偷看人家的吻和眼淚,
有一道銀亮的匕首和幽藍的放逐令在我眼前閃過!
於是我開始從藍天向人間墜落,墜落,
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朶。

例二、北島《完整》
在完整的一天的盡頭
那些搜尋愛情的小人物
在黃昏留下了傷痕

必有完整的睡眠
天使在其中關懷某些
開花的特權

當完整的罪行進行時
鐘錶才會準時
火車才會開動

琥珀裡完整的火燄
戰爭的客人們
圍著它取暖

冷場,完整的月亮升起
一個藥劑師在配製
劇毒的時間

例三、洛夫《因為風的緣故》
昨日我沿著河岸
漫步到
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
順便請煙囪
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
稍有曖昧之處
勢所難免
 因為風的緣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謝之前
趕快發怒,或者發笑
趕快從箱子裡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
然後以整生的愛
點燃一盞燈
我是火
隨時可能會熄滅
 因為風的緣故

Sunday, April 16, 2017

城邦的榮光 - 義大利速寫之二

根據傳說,Romulus & Remus 始創羅馬,而Remus的兩兒子Senio & Ascanio 始創了錫耶納(Siena). 傳說無據,有據者,錫耶納乃羅馬人在初世紀蓋的小據點,一直默默無名;第六世紀後,朝聖者從法國經由Via Francigena長途跋涉到羅馬,錫耶納因鄰近朝聖之路,遂逐漸繁榮起來,在中世紀成為傲然聳立的城邦國家(city-state)。

我來到錫耶納,也緣於傳說。傳說中,她在佛羅倫斯之南,造訪托斯卡尼地區(Tuscany)的嵌醍酒鄉(Chianti Classico region),一定要停留的地方。或有人問:城市的存在乃是事實,怎麼是傳說呢?我會答道:凡我們足跡未至的世界,就仍然是傳說。曉得一個城市的地理位置,用谷歌3D地圖臥遊,也聽過別人描述,不表示就認識了那城市;比方雖知道某心儀之人的住處、看過她的相片、又聽過別人繪聲繪影,並不表示就認識她。

如果旅行是為了奔赴一則傳說,那麼這兩句鄭愁予的詩就頗為適切: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傳說具有七竅未開的渾沌之美,因此今年一月規劃義大利之旅之後,便避免種種殺風景之舉。例如不看谷歌地圖,以免臠割景點;也不看旅遊視頻,以免被刻板印象破壞胃口。我心中的期待慢慢發酵,經過無為而治的準備,在四月出發,從加州飛越北極至法蘭克福,轉米蘭;在時尚的米蘭勾留數日,復乘火車南下佛羅倫斯,先瞻仰從貝殼誕生的維納斯,然後才抵達錫耶納。

到的那日,約巳午之交。車子從托斯卡尼初春的綠野進入城市,循狹窄的石板路蜿蜒攀升。兩側高約四層的房屋鱗次櫛比,如夾壁,令上頭的天空也同等狹窄。“這是居高臨下的堡壘,易守難攻”,我說出第一印象。“的確是的”,義大利導遊答道,“錫耶納與佛羅倫斯爭戰幾三百年,如今世仇雖然泯滅,地域觀念仍強“。他的駕駛技術極佳,古道今塵裡車子顛簸疾馳,直闖中世紀城池緊守嚴防的心臟。

車子停靠在市中心廣場(Piazza del Campo)旁邊,我從車裡出來,見自己站在一個微凹的廣闊盆地中;四圍密密環繞的屋宇,形成盆地的山景。盆地外緣與屋宇交界處則是一圈灰色石板路;導遊說,“他們有時在這裡賽馬”。但盆地並非圓形,我走到底部,發現有九道扇形輻射而出,共拼成一個貝殼。"OMG, OMG, I have never seen anything like this," 我不由自主喃喃自語起來。這只貝殼孕育文藝復興的胚胎的時候,Botticelli尚未讓維納斯在畫布上誕生。1167年,錫耶納市政府脫離教會的控制,開始自治;1179年,憲法出爐。從1287至1355年,以銀行業發跡的貴族們組成的共和政府(Noveschi, the IX)大舉宏圖,將錫耶納帶向和平富庶的高峰。九道扇形,乃為紀念此城九人共和的歷史。

貝殼的正北端乃一方形水池,名喚喜悅之泉(Fonte Gaia). 我浸浴在近午的暖陽裡,地上壁上不同色澤層次的黃磚,映出托斯卡尼特有的柔和;身後是方正厚實的市政廳,廳右高聳的塔樓,彷彿武士的長槊。一剎那我恍然大悟,原來文明就在這氤氳之氣中誕生!古城邦驕傲的榮光從我脊梁骨傳導而下,我如醉如癡,幾乎難以站立。

導遊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恍惚狀態。他手指廣場西面說,“那裏有個入口,向上走,就通往大教堂;然後從大教堂另一側下來,回到廣場;這樣即可瀏覽錫耶納的精華。一個半小時後我在原處等候”。我與妻依言而行,尋得一狹隘拱形入口,入後上坡,坡略陡。桃花源記的句子不喚自來地浮現:“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不久,果進到別個洞天。我們緩步穿過如迴廊的石頭巷弄,或駐足於小方空地。這城市的建築,大格局風格統一,小格局各顯嫵媚,尤其一窗一牖的色彩,替斑駁古樸添加了活潑靈動。我們繼續上坡,接近坡頂的時候,一座天門赫然而立。

眼前一切都是白的,高入雲表的白。漢白玉的質地,並不亮,但天闕的氣魄令人無法逼視。門後,塔樓之巔出於左,穹廬之頂出於右;這是哪裏,何以似曾相識?想了一下,我再度恍然:這豈不是電影Lord of the Rings裡頭、依傍山壁而築的白色城池,Gondor?"OMG, OMG," 我又喃喃自語起來。過了門,上到教堂廣場(Piazza del Duomo)。原來教堂並非面對城中,而是俯瞰原野,因此我們是從其右後方走來。廣場上有許多遊客,一條人龍等著入內參觀;我們時間不夠,只得放棄登堂入室的機會,看看海報解饞。

除了主體,教堂的美有三個元素:門面,穹廬,鐘塔;單論外觀,這是我見過最最美麗的教堂,實在難以言詮。山丘上閃耀的上帝之城,不似片石片瓦砌築而成,反像自大理石的山頂鑿刻出來。是誰佈置設想?是誰刀斫斧劈?是誰精雕細琢?是誰粉畫故事?站在這裡,我覺得謙卑,但不覺渺小;閃耀的上帝之城,固為中世紀城邦的信仰中心,卻也是人類求真求美的莊嚴記錄。有一個時代,有一群人,這樣活過。

聽說大教堂裡頭有一個1999年被考古隊發現的密室。密室牆上作於十三世紀末的壁畫,完成不久便封存起來,經過約七百年才重見天日,因此色彩特別鮮豔,幾乎就是當年的顏色。他日再來,一定要看看,參拜這個非凡的傳說。依依不捨離開教堂廣場,一方面肚子也餓了;一個小時的超強文化震撼,挺耗能量的。下坡的路好像回到凡間,兩側的店家親和可喜;這一週剛好是義大利的旅遊週,年輕學生成群結隊出遊,從小學生到中學生都有,讓古城青春洋溢。我們沒時間找餐廳坐下吃飯,遂到一家點心店吃免費的東西解飢,結果買了許多巧克力、松露醬、調味料,還有一瓶濃度35%的檸檬酒 - 烈得很!就這樣,匆匆結束了錫耶納之遊。

導遊開車帶我們前往下一個嵌醍酒鄉的驚喜;我隔窗望著遍野碧綠的春草,陷入沈思。世間事有可喜者,有可嘆者。城市的榮光達到極致的時候,錫耶納被1348年的黑死病重創,損失一大半人口,自此衰微,後來屈膝於佛羅倫斯,退居歷史的配角。可是她也因此避開了歷史的風暴,當其他城市的面貌被無情汰換,時空的人流重複一代又一代的遺忘,她似乎仍是當年顏色。






【註】Siena 歷史係參考網路資料,不敢保證正確。
【註】本文不敢多附照片;照片太醜。

Tuesday, April 11, 2017

饕餮記 - 義大利速寫之一

過於迷戀食物,似乎不太正常;但在米蘭與翡冷翠春遊一週樂不思歸,歸後若避而不談義大利的吃喝,似乎更不正常。

(一)超級連鎖店
抵達米蘭時恰是四月一日愚人節。到義大利,不論智愚,皆有權快樂地享受義式餐點。米蘭大教堂廣場在旅館附近,散步可至;廣場北面的艾曼紐國王商場(Galleria Vittorio Emanuele II)富麗堂皇,有許多餐廳,我們就隨意挑了一家。因為第一次在義大利吃義大利麵與餅,特別點比較素的,以嘗其原味;妻子則點了有松露味的燉飯(Risotto)。菜一上桌,
氤氳芬芳之氣便籠罩了我們,入口果然不負所望,整個人浸潤在如純淨橄欖油的幸福裡。 
艾曼紐國王商場(Galleria Vittorio Emanuele II)

  
素餅,素麵;燉飯(risotto)

吃到酣暢,朋友來訊,問我們人在何處。我見餐廳招牌寫著 "pizza ristrot RISTORANTE." bistrot 應該就是 bistro, 小飯館,而 RISTORANTE 字那麼大,一定是餐廳的名字。於是我把 R-I-S-T-O-R-A-N-T-E 慎重地念給喝了酒有點眼花的妻聽,妻遂將 R-I-S-T-O-R-A-N-T-E 慎重地text給朋友。或許朋友不怎麼懂義大利文,反覆回訊問我們在那家餐廳。於是妻遂將 R-I-S-T-O-R-A-N-T-E 反覆地text給她。一會兒朋友就不問了。

第二天朋友帶我們到處玩,我駭然發現 Ristorante 到處都是,似乎是一家超級連鎖店。因為,因為,Ristorante 就是 Restaurant! 難怪昨天,懂義大利文的她,一直問我們在哪家餐廳,因為我們一直回:“我們在餐廳在餐廳在餐廳...”  愚人節的魔力真不是蓋的。但,Restaurant 這字有必要寫那麼大嗎?那家餐廳名字原來是 La locanda del Gatto Rosso;Locanda 是賣酒食的小客棧,Gatto 是貓,Rosso 是紅色 -  “紅貓客棧披薩小館子餐廳”是也。義大利人實在有點囉嗦...

除了 Ristorante, 還有 Trattoria, Oeteria, 也是三五步一家。Trattoria 是規模較小的特色餐館,不招搖,講究服務常客。Osteria 則是小館子,鄉村野店的風味。但我學乖了,知道它們也都不是連鎖店。 


(二)唯北有米
義大利南北有別。北義大利人會告訴你:“要吃燉飯,只能在北義;南方是沒有米食的。” 他們這樣說的時候不僅陳述事實,且帶點微微的文化優越感,因為南方之沒有米食並非某種食物禁運措施所造成的。

為了讓我們品嚐米蘭的傳統北義佳餚,朋友帶我們到一家始於1696年的高檔餐廳(而我們竟穿牛仔褲赴宴;還好是中餐)。除了海鮮、牛肉、青蛙等各色燉飯,還有一道炸牛腦,亦南方所無。菜名曰 Brain Fried Sweetbread, 熟知美諺的人讀來特有趣味。 

  
(以上是米蘭餐廳 Boeucc - Ristorante Tipico 的菜單)
(這是位於Cernobbio的黑貓餐廳的燉飯)


(三)肉,火腿肉,佛羅倫斯肉
義大利人顯然愛吃肉。北義人吃的精緻繁複,但嗜生肉的南義人看來,未免扭扭捏捏。南北唯有在火腿醃肉這上頭統一。火腿肉天天有,到處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 Lardo. 它取自豬背的肥肉,做成薄片;喜歡吃五花肉的人,一定有他鄉遇故知之感。我若還是20來歲,就天天吃。

有名的佛羅倫斯牛排,Florence steak ("bistecca fiorentina"),是表面烤得微焦的不帶血的生肉。底下左邊切片那盤,來自北義的黑貓餐廳 (Il Gatto Nero, in Cernobbio, near Como Lake),適合男女朋友約會細嚼慢嚥。右邊那塊來自佛羅倫斯當地的 IL Latini 餐廳,一客兩人份,適合俠客俠女或老夫老妻割而啗之(就想想樊噲在鴻門宴上割生肉而食那模樣吧)。
(佛羅倫斯牛排,"bistecca fiorentina")
(因為牛排的緣故,維納斯體態也是豐滿的) 

米蘭吃了幾天後,南下佛羅倫斯。行前朋友諄諄叮嚀:一定要吃野豬肉醬麵;我們卻在小城 San Gimignano 先吃了野豬肉。人家本用來作三明治夾心肉,我們只點了一小包切片。肉肥滑細膩,偏鹹,配黑咖啡剛好。
(野豬肉,wild boar, in San Gimignano
(照片左上就是如夢如幻、產野豬肉的山城 San Gimignano)

野豬肉醬麵 (pappardelle all ragu di cinghiale) - 必須是寬麵 - 得之於 Osteria Cinghiale Bianco.  這是家正格小館子,就用野豬作招牌;野豬麵很棒,松露起司,Burratina with fresh truffle,也是一絕。
(野豬麵)
(松露起司

肉吃膩了,遂到 Trattoria Gargani 吃有松露醬的清淡麵 (escalope avocado). 這是我們酒鄉之旅的導遊推薦的;餐館主人是畫家,內裝充滿藝術風格,我們彷彿在洞窟對著壁畫進餐。


(四)離海很近的國度
義大利的海鮮是一大驚喜。剛到佛羅倫斯的中午,隨便在河邊的小店吃烤魚,就鮮美得不得了。離開前的中午到中央市場(Mercato Centrale) 的美食廳,現挑現烤的大蝦和墨魚,如今想著還流口水(大約只有高雄旗津的海產可與並論)。
佛羅倫斯中央市場美食廳(Mercato Centrale, Florence


(五)還有很多
世界冰淇淋冠軍,Gelateria Dondoli, 在 San Gimignano.
米蘭機場(Malpensa) Sheraton hotel 附設餐廳的羊腿肉。
街頭到處都是的pizza店,點心,咖啡。
辛辣而不澀的紅酒。
美好的早餐。

義大利真是一個物產豐饒、讓人齒頰流芳的國度。爰為記。

~ 寫於 April 11,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