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0, 2008

臺灣札記(五) 海風中掉落的魚刺(下)

旗津是個細長的島嶼,長不到十公里,寬不足半公里,把高雄港包成狹長的口袋形狀。渡輪越過北邊的袋口,也就是高雄港的第一入口;袋口外的防波提阻隔了海濤,所以袋內風平浪靜。北邊的鼓山和南邊的旗津兩個渡口相距約只七百公尺,渡輪噗噗地十分鐘就到了。

島上有座三百年的老廟天后宮,廟前的老街叫廟前路,海產小吃店櫛比鱗次,遊人雜沓。比起淡水,夜晚的旗津打扮得像一輛俗炫的電子花車,連天后宮都穿上一條條的霓虹燈,亮晶晶的一點也不像古跡。不過沒有人在乎俗不俗,只在乎炫不炫;我們是來吃生猛海鮮,不是來發思古幽情的。

旗津最好吃的海產店,掛的招牌就叫"旗津海產店",芬妹和阿坪每次都帶我來這家。和其他的海產店一樣,店面是開放式的,漁貨在店門口赤裸攤開,任人挑選。縛了手腳的龍蝦和螃蟹浸在缸裡,九孔蛤蜊海瓜子鋪在盆裡,小管花枝魷魚和各樣魚類一字排開躺在長條冰鎮的攤子上。這是漁港氣息十足的就食環境,少有雕琢的名堂,要嘛別來,來了就要吃得霸氣、像食物鏈頂端的動物那樣理所當然的吃。海鮮大都以大火現炒現炸,也用蒸煮。我們三個大人三個小孩坐了一桌,各種水族都嘗了一些,汁水淋漓。我不知店家料理的訣竅,看似樸拙無華,可就是鮮美到極點,真像是剛從海裡撈上來的。相形之下,美國的生蠔、雞尾酒蝦,甚至日本生魚片,都太冷了,太都會了,少了亞熱帶漁港的生機流動。我邊吃邊看電子花車般的街市,覺得一切都非常協調。

吃到尾聲,感覺喉嚨不對勁,好像被魚刺卡住了。不很痛,但異物在喉非常明顯。刺大概藏在一大塊魚肉裡,所以入口時沒察覺。「等一下去耳鼻喉科夾出來就好了」,阿坪安慰我說。有兩位在地藥師陪著,我不甚擔心,只不免有點糗。「這麼大的人了還不小心」,我仿佛聽到老婆在美國數落。之後我們陪小朋友玩扔圈圈等傳統遊戲,又去吃綿綿冰,就是很鬆的挫冰。我盼望魚刺不知不覺自行消失,可是它還是頑固的卡著。是魚的魂魄對驕傲的食物鏈頂端動物的報復嗎?其實我很少吃魚 ...

回程的渡輪上,因魚刺在喉,無心站在船頭吹海風,選了艙內第一排的位子坐下。樂極生悲,真討厭。芬妹一家也陪我坐下。忽然聽到有人講英文,原來是前方的電視播放逃生須知,中英臺語輪播;反正無聊嘛,就看看。愈看愈覺內容好笑;比如穿上救生衣時,要乘客先檢查救生衣是否完好。那麼,如果不完好,有得換嗎?我們座位前面剛好有一排救生衣,我和蠟筆小新數了數,結論是芬妹一家大概只能搶到一件,哪有得換!如果翻船之前沒有時間好整以暇檢查救生衣的品質,落水後才發現是不良品,是不是要和旁邊的人換?電視上繼續說:「如果在黑夜落海,可點亮救生衣上的燈泡顯示自己的位置,等待搜救,但需先行充電」,解說員接著示範如何使用黑色的充電器。我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落海,如果幸運搶到一件完好的救生衣而不沒頂,還要找到充電器和燈泡然後對準了充電,免得過往港口的船隻看不到而撞上自己 -- 這不太實際吧。愈想愈覺得荒唐,忘情的笑了起來,小朋友也跟我一起笑。逃生須知以英文解說時的語氣更為慎重,尤其顯出這程序的可笑。大概從來沒有實際演習過吧。我回頭邀阿坪、芬妹一同觀看。

就在笑不可支的時候,喉頭的魚刺脫落了,彈在嘴裡。我急忙把它拿出來,與蠟筆小新一同研究。這根魚刺長約一寸,彎曲柔軟有彈性,真是卡喉的利器。阿坪說:「姐夫省了一千塊」;我沒有健保,在臺灣看病要繳一千塊。芬妹說:「向高雄市政府道謝,請他們大大推廣這支錄影帶」。有道理,這果然是一支逃生錄影帶,可是大概只對我這種無聊到研究逃生錄影帶內容的人有用。

下了渡輪,魚刺杳然,又覺天地寬廣起來。既然不必去耳鼻喉科報到,阿坪就開車到愛河邊。小朋友在河邊公園的燈光下奔跑著,大眼靈動不多話的妹妹笑得最瘋最開心。

~此岸的彼岸~

臺灣札記(四) 海風中掉落的魚刺(上)

每到高雄芬妹家,去旗津吃海產已成了一道儀式。

今天先在嘉義與國中同學曄達一家共進午餐。嘉義是我從幼稚園大班住到國中畢業的地方,有我的童年往事。搭高鐵趕到高雄時已近傍晚,芬妹和先生阿坪來接我。一進車子,發現三個蘿蔔頭擠在後座。「姨丈---」,小傢伙們大方的用臺語喊,尾音拉得特別長。大姐加上雙胞胎弟妹,三張古靈精怪的臉好似從卡通跑出來的可愛人物。暖秋的薄暮升起,我閉上眼睛;後座傳來的喧鬧童聲有種奇異的中和效果,喋喋不休如稚嫩的小手在鋼琴上彈跳,把我從嘉義帶來的懷舊情緒一掃而空。

芬妹是北橋妻的妹妹,所以孩子們喊我姨丈。老大小學三年級,已有亭亭玉立之姿。弟弟長得肥嘟嘟的,活脫是小無賴"蠟筆小新"的翻版。妹妹聽說長得像北橋妻小時候,所以我特別觀察她。她不多話,一笑千金,大眼睛骨碌碌的打量人。芬妹說,她最聰明,事情看在眼裡存在心裡,不容易了解她想什麼。「我們是龍鳳胎」,沒心眼的蠟筆小新向我爆料。我拿出小公主衣服和項鏈耳環等配件送給她們,姐妹倆迫不及待試穿。北橋妻憑去年印象買的衣鞋太小了穿不下,她們略感失望,但仍然興高采烈戴上項鏈耳環。送給弟弟的是一件絨質運動外套,上身後就不肯脫掉。「姨丈看你穿這麼厚的衣服,自己都覺得快熱昏 了」,聽我這樣說,才乖乖換下。我命他們擺姿勢讓我照相,女的搔首弄姿,男的無厘頭搞怪,大方得很。現在的小孩是否變得早熟了?姐姐談及喜歡她的小男孩,竟一副滄桑口氣:「我們現在只是朋友了」,令人哭笑不得。

芬妹和阿坪是藥學系同學,目前經營社區藥房。藥房在一樓,住家在樓上;前面的騎樓立著看板,不乏醒目的補陰壯陽廣告。藥房是她公婆畢生的心血,早上八點開門,晚上十一點才關門休息,全年無休。「我們才是真正的 7-11」,她說,「有時候一早拉開鐵門,會看到老阿公等在外面」。阿坪志在學術,回校讀博士,所以芬妹成了當家藥師,進貨、抓藥、量血壓、陪客人聊天、提供咨詢,得空時還在報上發表營養保健文章,忙得不可開交。她的公婆雖退居二線,仍一如往昔兢兢業業的看店。藥房的生意仗的是長年累積的口碑人脈,應對之間一點也馬虎不得。這一家人的款客之道也反應了他們的工作哲學:總覺得自己太過忙碌怠慢了客人,非得掏出無保留的熱情來彌補才安心。你若是不小心透個口風喜歡吃什麼(不管是紅鱘還是奶茶),芬妹的婆婆會去買來兩三倍的分量。吃不完帶走嘛,她總是這樣說。

大家等我沖了澡洗去汗臭之後,齊赴旗津,在中山大學西子灣隧道前停車。大姐和弟弟一邊一個牽著我的手,「姨丈有美國的味道」,姐姐說。我沒噴古龍水啊?「什麼是美國的味道?」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頓了半晌,補充說:「爸爸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就是這種味道」。阿坪曾負笈美國求學,她記得。芬妹笑罵道:「她最崇洋媚外了」。妹妹則抓著芬妹的手,跟在爸爸阿坪後面,偶爾回頭望我一眼。我們沿著船渠朝鼓山渡輪站走去,溫暖柔和的海風吹在身上,黑色的海水輕拍著渠內定泊的漁船舢舨;過了海,就是旗津。我們上了渡輪,走到船頭觀賞高雄港艷麗的燈火。

--- 待續 ---

~此岸的彼岸~

Tuesday, July 1, 2008

兩紙投名狀,一曲不了情

我的影評總是慢很多拍;不過我專炒冷飯,帶點鍋巴香味,您不妨嘗嘗。其實冷飯不容易炒,得另闢蹊徑,不然講得再好,也只落得一個"老套"的冷言冷語。好在有些作品隨人生歷練而歷久彌新,評它永不過時。

李安的《色戒》,一個半月前才看。之前零星讀了些兩級化的影評,心中忐忑遲遲不敢看,就怕它不過是個鹹濕片,不但壞了李安的名聲,還砸了張愛玲的招牌。 看了之後鬆了口氣;李安畢竟沒讓我失望;這是我喜歡的一部好片。

我喜歡,因為它的細膩、層次、色調、節奏,把張愛玲小說侵骨的冷感拍了出來。不過喜不喜歡是個人口味;如果不喜歡文字的色戒,大概也不容易喜歡電影的色戒;那也無妨。但要稱得上是一齣好片,就需有技術面的講究。

談《色戒》之前,先談一另部片子《投名狀》:這是一部有意描寫複雜的人性,但畫虎不成的失敗之作。據說是有心要拍出兄弟之情,不僅憑武打身段和戰爭場面取勝,可是實在看不出那三個人之間有什麼生死以之的情感。就憑設香案結拜前殺了三個倒霉鬼嗎?這種沾了血一同下海的老儀式,是裹脅手段,非英雄所為,沒什麼光鮮的。本來,亂世落草為寇,情非得已;片子如果朝這條線發展也好,可以著力描寫良民為寇、墮落為獸的過程。可惜這是一齣紊亂的招安戲碼,弄得比宋江上了梁山之後的水滸傳更難看。

《投名狀》最大的敗筆是李連杰飾演的龐青雲。他是靈魂人物,可惜砸了,全戲就失魂落魄。在他身上只看到東一段西一段支離破碎的情緒:一回兒替兄弟捨命相搏,一回兒暗渡陳倉偷兄弟的老婆;一回兒替饑民找活路,一回兒拿他們當炮灰。這些都可以演,但中間的線索到哪去了呢?龐青雲內心的轉折,他在權力欲和兄弟情之間的掙扎,全沒交代。若是他一開始就是個功名熏心的陰險狠辣角色,也合理;偏他一臉義薄雲天的氣概,一身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悲涼沉重,一付為兄弟無怨無悔的模樣。從肝膽英雄到卑鄙小人這條背叛之路怎麼走來的,沒人知道,連編導也不知。只有劉德華飾演的趙二虎有點人味(功勞還是演員的)。戰爭的場面差強人意,卻照抄《Gladiator 》的音樂,不是東施效顰,自討沒趣嗎?

《投名狀》總評:平庸的編導沒有處理複雜人物的本事,用片斷的情緒為素材,以庸俗的港式電影手法炒作,拼湊成一盤半生不熟的大雜燴。主角的性格空中飛人式的跳躍,觀眾被逼著玩連連看的遊戲,暈頭轉向,最後陣亡倒臥於沙發之中。

做《投名狀》的病理分析,是為了提供一個參考點。現在回到《色戒》。同樣是處理複雜人物,李安的用心就讓人窩心,因為他尊重觀眾、讓觀眾的情感有機的進展。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複雜的人物也不是幾個鏡頭可以交代過去的。李安沒假定觀眾看過張愛玲的小說,他知道看電影不能像看小說一樣掩卷沉思、或翻到前幾頁找線索(這個簡單的道理很多導演好像不懂)。像所有出色的導演一樣,他全盤掌控觀眾的情緒發展,細心鋪陳王佳芝從女大學生成為女特工所要繳交的投名狀 - 這即是我前面所說的技術面的講究。

王佳芝的投名狀,先是身體,接著是欲,後來是愛,末了加上性命,可謂徹底。張愛玲本不是寫愛國女學生的犧牲,也不是寫漢奸的心理,更不是寫戰爭;她只對捲入性的黑暗漩渦而沒頂的男女有興趣。除了這個漩渦,其他都是佈景。李安抓到了這精髓,全力經營王佳芝和易先生的關係,沒浪費膠卷攙加雜質。

第一張投名狀在香港交出,兩人在漩渦的邊緣初遇。擅演話劇的女學生,懷著鋤奸報國的單純心態,沒想到遇到一個歡場老手。從未墜入愛河的她,錯估了自己,低估了對手。按戲碼演出的色誘並未奏效,但真假撲朔的調情,卻挑動了她自己,可她人在戲中,一時並不明白。這時期的王佳芝,看自己純粹是個工具;欲,剛剛萌芽,愛,更談不上。因此她和梁閏生的床戲,透著荒謬的黑色幽默,不像個偉大的犧牲場面。後來易家匆匆離港,她的犧牲白費了;她怨嘆自己傻,可是這怨不如表面上那麼簡單;否則重慶的人在上海跟她搭上線的時候,何必“義不容辭”再次上陣? 看張愛玲怎麼解釋: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沖掉的其實不是積鬱,而是積欲 - 香港的前戲所積累的欲望。老易也沒什麼特別,因為是漢奸而成為她設計暗殺的對象,湊巧成了挑動她欲望起頭的第一個男人;而她身邊那群大學男孩當中沒有一個男人。

為了凸顯男孩與男人的對比,李安用了好幾個段落大作文章。尤其在香港殺潘副官的那幕,如果不是為了對比,根本沒有必要。那群男孩"鋤奸"的手法多麼的生硬拙劣啊;王佳芝居然比他們還鎮定些。她之奪門而出,不願再見到那群同學,恐怕鄙視他們的意味還要多過自家的懊悔。相形之下,易先生的深沉老練,不急不徐的品味,像一塊黑黝黝的磁石,把王佳芝吸進了上海易府的麻將桌。

易家的麻將桌和王爾德戲劇中英國客廳的茶几很像,扮演重要的串接功能,線索隨著桌邊的閑話自然流轉。因此色戒中的上海戲像舞臺劇。沉悶嗎?這就是漢奸的家庭生活。麻將桌要是改成開闊挑高的客廳,放著留聲機,一對對男女翩然而舞,就走味了。老易在家裡和特務機關之間來來去去,雖然「十分小心謹慎,也實在憋狠了」,王佳芝方有機可趁。

前戲差不多了,三場床戲才上。第一場最為關鍵,因為這之後王佳芝就沒有了回頭路。房間裡,她還在扭扭捏捏的作戲;老易一句「有這麼難嗎?」把她的戲服粗暴的扯破。風狂雨驟是跳入漩渦時必有的掙扎,之後就容易了;老易深知此中三味,所不知的是自己也跟著跳下了。事後,老易若有所思的出了門,留下王佳芝側躺在床上,閉著眼露出一抹甜笑,真是神來之筆。張愛玲如果有知,也會露出一抹甜笑的。這一笑可不是為了鋤奸的計劃有了進展而發的,別會錯意了。

第二、三場床戲的重點在老易的變化。一個乾枯的行尸走肉,殘忍絕望的心,漸漸蘇醒。原來活著的滋味是這樣的,原來我老易還是活著的。兩場軀體交纏的現代舞,舞出死灰復燃的激動和痛苦。易先生欲海中打滾了一輩子,心如鐵石,已經沒有愛;王佳芝初陷欲海,渴望的卻是愛。這兩人在欲海中相逢,他成全了她,她救拔了他。至於是否可以拍得含蓄一點,其實決定於導演的藝術風格。李安至少沒有辜負張愛玲替老易寫的斷語:

  「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

梁朝偉自然居功厥偉;他竟能把“深淵”二字具象化,令人震撼不已,成就不亞於《辛德勒名單》中飾演納粹軍官的 Ralph Fiennes. (我有個同輩女性親戚,也是大學同屆,當年看完辛德勒名單之後的第一句評語是:那個納粹軍官好帥哦!憑她這句話,《色戒》就不朽了。人生的際遇雖離奇,但王佳芝顯然並不稀有)。

靈肉雖然合一了,可是少了鑽戒和婚禮,愛的儀式還是沒有完成。他們的婚禮在一家小珠寶店進行;觀禮的賓客各懷鬼胎,證婚的印度商人一頭霧水,王佳芝則用生命最後一刻的安逸挑選鑽戒。小說色戒第二句就提到了鑽戒:「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只只鑽戒光芒四射。」 王佳芝怎樣看待鑽戒?「只有她沒有鑽戒,戴來戴去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 老易替她解除窘境,讓她抬得起頭,她自然窩心。戒指又本是愛的信物,藉者它,易先生完成了求愛的儀式,少女佳芝也圓了美夢。如果是太平時節,接下來就水到渠成奏結婚進行曲了。可是亂世豈容得下水到渠成的事?愛的信物,因為時代不對,竟成了喪鐘。

喪鐘,是王佳芝自己敲響的;輓歌,也是王佳芝自己唱的。日本酒店中一首"天涯歌女",乃是純愛的贈別。這賺人熱淚的一幕,小說中本無,但李安添加得甚好。張愛玲大概會抗議的,抗議李安的心太軟。但是張的冷靜,有幾人能與之同行?心軟一點也好,留一首歌低迴繚繞,給觀眾些許安慰。

張愛玲小說的特性之一是“靜止”;套用她的名句,生命是“玻璃匣子裡的蝴蝶標本”,“繡在屏風上的鳥”。小說色戒呈現的,幾乎也是靜止的切片;線性進行的歷史被凝注,然後轉換成空間的坐標攤開給我們看。電影則把事件還原到線性的時間中進行,多了懸疑流動和可看性。這是極明智的決定。

《色戒》從頭到尾沒有一幕不是層層相扣的,就連簡筆也令人印象深刻,如冷清街上倒臥的死者;如王佳芝漠然走過載尸的板車旁邊奄奄一息的人,去領取配給的食物。如果硬要挑剔,唯一的瑕疵是王佳芝對老吳和鄺裕民吐槽的那段"心理分析",講得太明白了,顯得蛇足。而且,王佳芝是否看得那麼清楚,也頗值懷疑;何必硬要她跳出來發表一篇演說來合理化她對老易的感情?她後來下樓時拒絕鄺裕民的示愛,已是夠斬釘截鐵的宣告:情報是你們的,可是我人已經投靠敵營,與你們不相干了。

《色戒》總評:張愛玲的小說,少有愛,多是原始的性,蹲踞在黑暗裡張牙舞爪,隨時準備吞噬人。這是張愛玲的世界,用藝術家的孤獨支撐的陰森世界。李安拍的色戒,忠於原著的精神,且運用電影藝術,步步為營,鋪陳得有血有肉,加入了許多豐富的元素,使全片流動有致。譽之為一流的藝術創作,不亦宜乎?

~此岸的彼岸~

Wednesday, June 4, 2008

落英繽紛,大器晚成

【一】落英繽紛

見陶淵明《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

一般人多以為落英為落下的花;其實此處,落英宜解作"盛開的花朵"。落,有完成的意思,如"華夏落成",如"出落得大方標致"。從文意來推想,令漁人驚艷詫異的,是沿著溪岸迤邐一片的桃花海,而不是掉落泥塵的花瓣。殘花敗蕊,容顏萎縮,色澤黯淡,睹之令人愴然凄惻,更別說冠以繽紛二字了。"一束繽紛枯萎的玫瑰" - 有這樣形容的嗎?

有人不服氣問道,桃飄李飛,難道不是落花之美?古詩文大家寫作態度嚴謹,字字計較,講究來歷。如果要描寫落花,通常會交代其他的線索,如王安石的詠菊詩:「黃昏西風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如李清照詞:「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又如李後主詞:"「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最有名的,該屬黛玉葬花:「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落花與風刀霜劍的歲月催逼是分不開的。至於龔自珍的「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則又是別樣懷抱。

再者,桃花源是個什麼地方?它是生於魏晉南北朝的詩人幻想中的理想世界。漁人從真實的亂世闖入桃花源,第一眼被燦爛的桃花林所震懾住。桃花一朵朵、一樹樹的綻放,"中無雜樹,芳草鮮美",完美得不似人間,才堪稱仙境的門戶。落花飄零的殘破意象,只適用於重返亂世。而且,桃花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相對於外面,是隔離靜止的世界;飛花飄絮的流動,恐怕與時間靜止的意象格格不入。

小時聽父親講蘇軾和王安石咬文嚼字較勁的故事;據說因《桃花源記》落英之解,王荊公使東坡折服。(此故事無可稽考,或許家父記憶有誤?)但離騷中「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落字仍宜作掉落解,以與墜露相對。

結論是,落英當然可以作落花解,但是落花繽紛,缺乏實證。一朵朵盛開的花才好看,也才看得到,一如人的盛年。下次看到大花小花開得熱鬧空前,不妨贊嘆:「落英繽紛,真美。」若是有人給你白眼,你可以摘一片花瓣,扔到地上用腳踩一踩,然後撿起來給他,問他,那一種落英好看?


【二】大器晚成

見《三國志,魏書十二》:「始琰與司馬朗善,晉宣王方壯,琰謂朗曰:子之弟,聰哲明允,剛斷英跱,殆非子之所及也。朗以為不然,而琰每秉此論。琰從弟林,少無名望,雖姻族猶多輕之,而琰常曰:此所謂大器晚成者也,終必遠至。」

這裡說三國名臣崔琰有識人之能。先是看出年少的司馬懿(司馬朗之弟,被晉武帝司馬炎追謚為宣王)氣識超群;後來評論堂弟崔林,說他目前雖藉藉無名,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大器晚成原始的出典,在《老子》41章:「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晚是免字的假借,而非早晚之晚【註】。成,指固定的設計。晚成,就是"無成":世上最大的器具,是沒有固定的設計和用途的。

這是類比的句法。大方,大器,大音,大象(可不是四足動物), 比喻道玄妙的本體。無,晚(免),希(稀),隱,都是捉摸不定的意思。隅、成、聲、形,名,是一小部分的功能,有限的具象表現。這樣解釋,才一氣呵成,符合老子闡述大道隱微、不為名相所限的本意。這段文字,沒有涉及任何時間的概念。顯然古人也注解錯了,以訛傳訛,成了另一個意思。

我們當然不需拘泥;看到混沌未開的子侄輩,仍然可以形容他是大器晚成,鼓勵他後來居上,讓人刮目相看。只有讀《老子》的時候,要念作"大器免成"。

【註】參照余培林《新譯老子讀本》,臺北三民書局,1978。

~此岸的彼岸~

Tuesday, May 20, 2008

山茱萸的個人主義

比起櫻花,新英格蘭的山茱萸花要個人主義多了。

櫻花細小的花體堆累著,分不清臉孔,只見密密的人海。集體的繽紛比細節重要,而飄落的美更勝於綻放,似乎落花是開花的唯一理由。千百個傘兵迎風等待,沒有身份的花瓣被同一陣風慢動作帶開,短暫的本質成全更短暫的形式。你不會去追尋花瓣,正如不會追尋雪花和雨點;只記得一個凄美的民族符號,在櫻花飄落中全然靜止的宗教儀式。

大氣的山茱萸花,花與花近而不狎,朵與朵的間距留出個性的空間。像是播放蝶群拔地而起的影片忽然定了格,一只只翩然張翼的粉蝶被枝椏暫時牽絆住,上旋的風勢凝結於螺旋槳欲翔的姿態中。每一朵花,每一朵靜止中奔放的流動;來自一處,去處不同,各有各的方向。影片若是繼續,它們就要憑風遠揚,飛向欣欣的未來。是一群不害羞的生命,各自為政,不屑塑造集體的圖騰。然而一樹葳蕤,仍然成就了數大為美的感動。

【註一】Flowering Dogwood (Cornus florida),找不到更適當的中譯,姑且譯為山茱萸。

【註二】自來寫人與草木聞風相悅,無如張九齡《感遇 其二》: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此岸的彼岸~

Friday, April 18, 2008

日本行: 無料記事

我沒寫白字,是無料記事,不是無聊記事。

去年夏天回臺灣,順道參加"超值旅遊(Signet Tour)"辦的關東六日遊。第一次到日本,有旅行社細心安排,雖是走馬看花,卻比在美國開車找路的玩法輕鬆多了。

第一天到旅館,就發現電視的遙控器上寫著"有料"和"無料"的字樣。全家從波士頓飛到成田機場,早累癱了,那還有力研究是什麼料;想當然耳,八成是那種有色的料。日本人真是,未免也標示得太清楚了。

第二天開始隨團,聽導遊一路講解,才恍然“有料”是付費的,“無料”是免費的。幸好沒有大聲嚷嚷,不然就要爆料了。不懂日文的我,撿到這意外之趣,於是開始留意商家的招牌。

【圖一】有料駐車場 - 就是收費停車場。招牌上的人物畫,樸質童趣。
【圖二】麻薯糕餅店。前面打開兩盤無料的花生麻薯,無量試吃,QQQ!其他包裝精美的,都是有料的。雖然不是酒店,綠色的布招,讓我想起紅樓夢裡林黛玉的詩:杏帘招客飲,在望有山莊。小小店面的陳設配色,如此雅潔舒服。
【圖三】此店以半月形銅鑼燒為號召。黑色的桿子豎著月白色的布招,月字象形。一塊與地面同色的方石壓著方形的黑座,足見小地方處處用心。
【圖四】博古堂,漆雕器店。原來日人尚黑白。灰瓦好像水洗過一般素凈。
【圖五】陽雅堂。另一家漆雕店。仍是黑白色系。
【圖六】下馬。或許這詞日人用慣了,但在我眼裡,除了新鮮,還聞到古風,一會兒,又有一絲悲哀。想到近半個世紀的兩岸華人,三不五時上演拆毀文化、與舊時代割裂的戲碼。想到住在巴黎的朋友布魯諾,站在家門口驕傲的指點幾百年歷史的石板通衢。想到林徽因、梁思成力保北京城牆,爭不過急著破舊立新的紅政權。想到高中時用閩南語念《祭妹文》的國文老師。想到主張用拼音取代方塊字的臺獨人士。端詳手上的 Canon 相機,想到明治維新,想到今天日本的工藝科技、一塵不染的街市、安靜有禮的人民。下馬。
【圖七】刀劍相模屋。我誤以為是刀劍相磨。其實相模是地名。對嘛,就像"高岡屋海苔"是在高岡賣海苔的。
【圖八】這家紫芋冰淇淋,風味絕佳。從門面的配色,我的結論是:日本人執著於同色系柔和漸層的搭配。他們協調有序的社會,不喜歡突兀的對比。

Thursday, March 27, 2008

失憶十三帖

【一】
「愈是偉大的人民,對政治人物愈是殘酷。」 臺灣的執政黨敗選後,一位政治評論者引用邱吉爾如此說。錯了錯了。那不過是邱翁下臺的遁詞。人民不偉大,也不渺小;他們只是與自己的記憶拉鋸。這一次,八年的記憶打敗了五十年的記憶,如此而已。

【二】
真正偉大的,是世代之間的代溝。代溝,記憶的斷層,人類文明最壯闊的地理特徵。上一代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傳承生命經驗,下一代說:「夠了,我沒有興趣。」於是一切嘎然而止。新一代從粗糙的斷層出發,開始造山造海。

【三】
邱吉爾的另一句名言:”A fanatic is one who can't change his mind and won't change the subject.“ 狂熱份子,心意不改、話題也不改。普通人不是這樣;他們要嘛改變心意,要嘛改變話題,務實的把日子過下去。至於狂熱份子呢?老狂熱猛衝了一圈,累得口吐白沫,才發現新狂熱早忘了他們的辛苦,蔑笑著從另一個跑道絕塵而去。上一代眼看自己被下一代遺忘,驚覺這一生的狂熱是無人在意的宿命。

【四】
臺灣長大的四五年級生,多半讀過張系國的《昨日之怒》,略略知道保釣運動的始末,然而畢竟隔了一層感情。保釣的激昂,只有親身參與的那一代知道。書名取得何其深刻:聲音與憤怒果然皆屬昨日。聲音已然沉寂,憤怒也成無依的落葉,被風吹散去。

【五】
白先勇的《臺北人》、《紐約客》是沒落時代的輓歌。劉大任的《秋陽似酒》、《晚風習習》是幻滅時代的輓歌。如果你不懂我說什麼,不要緊,你不屬於他們憑弔的時代。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再不多時,憑弔者的輪廓便要淡去。

【六】 美麗島事件也是沉寂的落葉。事件二十多年後,當權的同志嘲弄了老戰友,嘲弄了一代人的期盼。結果是,被害的人,坐牢的人,辯護的人,創黨的人,選舉的人,平反的人,當權的人,落選的人,都先後加速凋零消逝;殉葬的是一段理想化的記憶。 【七】
選後,電視臺播出兩位競選人的傳記。昔日的政戰打手與街頭小霸王,鬢已星星,談起軼事逸聞,似白頭宮女閑說天寶故事。我看到激情淡化成訪談文獻,收斂在書架的一角,待後人翻讀點閱。最難忘一段珍貴鏡頭,是落選者十七年前錄製的一首改編了歌詞的臺語歌;他唱道:”那會那會同款,政治這條路,有人走著輕鬆,我走著艱苦?“ 他唱得如此的認真投入,難道當時就預知從政的路上,總是有一顆先行卡位的石頭?我不太喜歡他,但也不禁被他的真情流露所感動。所有的身段和語言將被遺忘,只有這首揉合了苦澀與不甘、怨嘆命運捉弄的歌謠,會被民間傳唱,成為人民對他的回憶。

【八】
何須悲吟?遺忘人的,也被遺忘。我們不紀念三代之前的祖先,三代之後的子孫也不會紀念我們。不是無情,只是太忙。然而人為什麼有尋根的渴望?尋找什麼?顯然不是遠祖的榮耀屈辱快樂悲傷。一張出生紙,一個堂號,一方祖墳,滿足了什麼?仿佛腦中有一塊專屬的儲藏室,存放家族的記憶;它的收藏經過世代遞嬗,慢慢流失。它一言不發,直到有一天受不了發慌的空洞而開始收縮蠕動。於是我們忽然被這饑餓感喚醒,急著從歷史中尋找殘羹冷炙飽其所欲。

【九】
歷史與記憶的數學關係式。歷史觀:記憶曲線過濾客觀歷史之後的積分。世代:一組類似的曲線的集合。代溝:世代積分值的差距。畫下你的記憶曲線吧。輕盈的1,緬懷的2,沉重的3;握不牢的輕盈,丟不掉的舊境,承不住的沉重。多記住一點好。還是多忘掉一點好?不記,怎麼學到教訓?不忘,怎麼泯滅恩仇?記的太少,無從定位;記的太多,包袱沉重。求一條最佳曲線。對不起,此題無解。

【十】
看過一部電影,說的就是極端的曲線1的故事。有個女人,她的記憶每24小時重設一次。每睡一覺醒來,都是嶄新的一天。她不記得昨日發生的人與事,每天都要重新來過:認識自己,認識父親,建立人際關係。而這一切經驗都是白費,因為她的記憶無法累積。一個可憐的男人愛上了她,被她的失憶症搞得暈頭轉向;他每天都要辛苦的重建愛情故事–從初戀到求婚,只有一天的時間。他不是常常成功;有時女的一見鐘情,有時把他當成變態。後來他想出個辦法:既然她的內建記憶失常,何不用外在記憶來彌補?於是男人與她的家人準備了一本相簿,要她記下基本的人際關係和生活點滴。每天醒來,家人要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翻開相簿,閱讀自己的過去,做為一天的開始(這好像電腦的開機程序)。就這樣,癡心的男人跟她結了婚,還生了兩個孩子。電影有個溫馨的結尾:孩子拿著越來越厚的相簿,替失憶的媽媽做晨間簡報。Beep! Wake up Mom. Now loading …

【十一】
前面的電影可以看成是薛西佛斯(Sisyphus)神話的變體。薛西佛斯所受的懲罰,在於他記得每一次周而復始的苦役。如果他的記憶在推石上山後就重設一次,那麼這也不成為懲罰了,而是鍛煉身體。電影中患失憶症的女人其實是冥王(Tartarus)施罰的工具。她的生命與記憶等長,僅僅是浮游般的一天,所以無法體會加諸周遭親人的折磨。她身邊的人,尤其那個愛他的男人,反成了薛西佛斯。

【十二】
生命與記憶等長。我們固不願被記憶的重負壓得無法創造,也不願只有浮游般短暫的記憶,天天問自己是誰。或許尋根的目的就只是要弄清楚自己是誰;漂泊的今生沒有答案,只好向歷史要答案。或許尋根只為了延伸記憶,因為生命與記憶等長;暫如朝露的今生無法延伸,只好向歷史討歲月。

【十三】
一代代的記憶沉澱著;我們站在表土上,感受不出腳下土層沉積的厚度。歷史學家,東挖一鏟子,西掘一鋤頭,用後人的邏輯連接這個斷面和那個斷面。有時鑽一深井,撈出殘骸碎片,以為寶貝。這就是歷史學的真相:編寫故事以取代無法重塑的記憶。History will be kind to me for I intend to write it;又一句邱吉爾的名言。一代代人內建的記憶隨風而逝,而外在的記憶 - 以文學形式存在的歷史,以相簿形式存在的生活 – 卻是頑強的活化石。它下的褒貶活在每一代的記憶中,故而比沉積的土層更真實。經過時間的淘洗,文學的藝術勝出,有時連真相都要臣服。這是文學的力道,也是文學的專制。又繞了一圈嗎?什麼是真實的記憶?文學不辯解;它繼續娓娓的訴說,塑造你的記憶。

~此岸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