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4, 2023

海岸線(四)

每一個完成都侵蝕完美。

********** 其四 **********

居此逾十載,自以爲熟悉的北加州一號公路有些地方卻仍如坍方路段、如未成之橋,堅持著不連續的狀態。當然,所謂不連續狀態,指的是我一介旅人跳躍的行跡。其實也並非行跡,因爲行跡一着,即磨滅去,相界識界皆無覓處。

所謂不連續狀態,反應的其實是旅行在腦中留駐的記憶,以及記憶之間的空白。然而萬法唯識;記憶之間的空白,是坍方路段也好、未成之橋也罷,旅人對於它們,常有莫名嚮往。下個值得耽溺沉湎的美,在哪裏?

不存在於已過之地,因爲可見可聞者皆在渾沌開鑿、量子坍塌之後,使得已見已聞者,即便乍見乍聞時候目眩神馳,充其量只能是完美的殘片。故而空白區間因未完成而具有實現完美的潛力,故而對一介旅人而言,不連續狀態最接近完美狀態,因為每一個完成都侵蝕完美。

如是我思,站在海岬上的我,遂想起一個完美的故事。那年他僅20歲,立在芳苑小鎮的海堤上,旁邊有三兩小孩。小孩伸手點燃了漁火,他盼著夜裡的洶湧。黑色的布面有幾個破洞,讓光透過;有幾道皺褶,讓風吹過。黑色的海面全是被風吹起的皺褶。皺褶陷入他的前額,歲月的謊言從未熨平什麼。失聯的過去是官方說法,重逢是漏網的恐怖份子。蔽空的毛羽下,心跳被一千隻鼓動的翅膀淹沒。素手自琴鍵飛起,陳舊月光釀熟的海濤聲又傳來,他的心跳依然完整。

~此岸的彼岸~

海岸線(三)

如果走海岸線的唯一目的是為了聽懂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D小調第17號。

********** 其三 **********

第17號別名 Tempest, 暴風雨,與沙翁劇同名。因此選個微風細雨天,從半月灣循一號公路南下,把音量開大,放任第一樂章盡情擊打。這一段路面幾乎與海面齊平,波濤離右手邊不遠,前仆後繼,聲勢浩大,卻有節制。是的,海是有節制的;人覺得大海洶湧是因為人太渺小。人心卻無節制,因此把音量開大讓鋼琴擊打任音符崩雲如驚濤裂岸。這樣一路開到 Davenport,多開幾次,就可逼近貝多芬宿命的起點。

與命運搏鬥令人疲憊,於是到了蒙特麗半島之後,選擇背海東行,再南折,進入沙利納斯谷地(Salinas Valley)。沙利納斯河與海岸線隔著一脈青山,休憩於肥沃平野;這裡號稱「 沙拉盆子」,出產大宗蔬果花卉葡萄。續南行,離開夾道的農作進入丘陵地帶,春天時候綠谷如氈,野花開顏如童年。17號第二樂章的慢板展開,伴隨午後陽光的溫烤,把風雨流放到記憶深處。車子在舒適的曲折中搖晃成一只搖籃,人被搖籃包裹著,安穩駛向 Paso Robles 酒鄉 - 它與三藩市之北的酒鄉娜帕(Napa Valley)共稱富饒,但少施鉛華,多素樸之美。

喝完酒,睡一覺,晨曦中走美麗的46號綠谷公路,隨興停下,居高望遠,觀遠方無波的海,或蹲下瞇視被芒草濾過的朝陽。人生自此無波了吧?一邊想著,一邊接回一號公路,北折至 Cambria, 海卻又陰鬱翻騰起來,且海風勁猛非常。行在月石板道(Moonstone Beach Boardwalk),可看到一排杜松將經年累月的狂風凝結成屈而不折的睥睨之姿,像風的雕塑。由此返回蒙特麗半島,一路騰雲駕霧乃加州海岸線精華中的精華。越草原,臨絕壁,山景海象千變萬化,繁複而不雜,重複而不膩,像極了17號第三樂章。

論到睥睨之姿,海岸的松杉柏樹最令人印象深刻。循蒙特麗著名的17哩景道(17-Mile Drive),可見一株孤立柏樹,以花崗岩海岬為基座,聳然於太平洋波濤之上;論到恐懼的起點,美感的起點,恐難找到更令人動容的示範。不過山海經不必字字艱澀。鮮艷的野花淺白易懂又不落俗套,季節呼喚的時候,一個個按照約定從地上冒出可愛的小臉,也是一種睥睨。根據前述沿海步行的三階段之說,睥睨似乎屬於對號入座的固執。沿海步行有此奇詭之處:既不接納也不排斥的自然界客觀如鏡,反映生活的冷峻暴力施於人心的斧鑿蝕刻。尚盤踞心中的怨怒悔恨,為風暗示為水激盪,能再掀波瀾。

這是我熟悉的一段北加州太平洋海岸線,我立在海岬上,靜聽咆哮之聲。

~此岸的彼岸~

海岸線(二)

聽不同的人說過:極美的東西在人心中首先激起的情緒是恐懼,因不熟悉而引起的恐懼。

********** 其二 **********

海岸線美則美矣,但風急天高陰陽變換,衝擊陸地動物的安全感。尤其在九轉迴腸的路段穿雲透霧久了,忽見不遠處一聚落隱現,心中自然興起溫暖之感,欲朝那溫暖奔去。聚落一旦在孤絕之際伸出溫暖,正如我們所眷戀的事物,便於吾心占據一席之地。亦如我們對事物的眷戀,爲了那股熟悉的暖意,我們屢屢重返聚落,與之相狎。

聚落顧名思義是人們群居度日的地方,即便慣遊的旅人,爲了種種無需贅述的理由,通常也朝之奔去。畢竟,大多數人,包括我,閑暇時日奔向別處,所期大抵還是溫暖熱鬧,少有人會主動奔向恐懼孤寒。追求美,並非第一優先;追求享受倒是。我這麽説並無褒貶之意;誰不願過得溫暖舒坦呢?

但正由於認識到依附聚落與之相狎的生活慣性,海岸線、尤其熱鬧聚落之間較冷清的海岸線,特別讓我着迷。

海邊步道質地各異,細沙、粗礫、黃泥、木板。若行於海岬上,植被叢雜,更有曲徑通幽之致,且因陽光與芒草的緣故,仿佛印象派的伯丁莫内師徒便在附近。我常以爲聽到伯丁教導比他年輕十五歲的莫内:跟我戶外去,去海邊,呼吸新鮮空氣,以自然光線為師。環目周遭的天然花園,儼然便是莫内領悟之後效法的範本。

海岬若臨斷崖,則特別適合席地欣賞海鳥翔集。由於陸地與海面的落差,海鳥自懸崖邊緣浮現的時候,仿佛被海從深淵吐出 - 其實是海鳥剛剛從容解決了氣流與水流糾纏的流體力學難題,要開始下一次御風的循環。我欣羡的眼光遂追隨飽滿的羽翼,摶扶搖而上,上至松柏之巔,繼而翻身似落英徐徐飄下,越過錦繡植被,倏忽墜崖向海俯衝及至風與水的界面,凝翅滑翔凌波如仙,終於斂翮息止於近岸礁石。近岸礁石大小不一,是天工劈斫砸落的殘片,再無山之崢嶸,又非補天所棄。然而在我眼中,它們是發掘碎形之美的絕佳素材。

提到碎形 (Fractal),不由得想起碎形理論的鼻祖、二十世紀初的數學家理查森 (Lewis Richardson)。他本要確定英國海岸線的長度,卻發現愈以精細的尺度測量,海岸線就愈長。宏觀古典的幾何性質竟因查察之粗精而失去確切定義,他的發現超乎常識,令人困惑,被稱作「 海岸線悖論」。即以近岸礁石為例。遠而望之,它們似圓潤的紐扣綴在寶藍色絨布上;一旦將眼光移回近處,迫而察之,礁石乍然變臉,棱角戟張,扯碎絨布逼使海露出原型:水石相激,吐氣如雷,渦漩急險,獅豹出沒。

悖論乎?奇幻乎?我調整觀察的焦距,從大的碎形潛入小的碎形,又從小的碎形浮向大的碎形,看見海岸線在無限變異的尺度上既支離破碎復不絕如縷。連續的卻是斷裂的,斷裂的卻是連續的;萬法唯識,信然!可測量的不可知,不可測量的卻可知。可見的短暫,不可見的卻永恆。朝菌即大椿,蟪蛄即冥靈。微塵亦天地,天地亦微塵。如此馳騁想像,齊大小泯物我,逍遙一番,唯有漫步在海邊步道的時候方無違和之感。

~此岸的彼岸~

海岸線(一)

一篇草稿,去年夏天存到現在,經過一冬雨水。加州需要水,沒什麼可抱怨的;但疾風霪雨造成損害發霉,也沒什麼好否認的。今日陽光甚好,覺得可從舊稿裁幾段出來晾曬,再加一兩段新的。不新不舊,無可抱怨。雨來則渙散,日來則蒸發,也難以否認。

********** 其一 **********

我在公路旁的空地停下車,朝微笑的罌粟花致意,越過廢棄的運輸木材的鐵軌,走向海岬上宜人的步道。日光穿透近海雲層拂過大片柔軟的芒草,粉紅鵝黃的貼地野花似冰雕靜止屏息。我立在海岬上隔著安全距離聼海的咆哮,觀察大自然冷峻的暴力斧鑿蝕刻。

這是我熟悉的一段北加州太平洋海岸線,北起三藩市之南的半月灣(Half Moon Bay),南迄歐西阿諾沙丘(Oceano Dunes);迷人的一號公路緊傍著海岸線勾勒蛇形260英哩,以蒙特麗半島(Monterey Peninsula)為分野,北向漸舒緩,多經沼澤沙丘,南向漸險峻,多經峭壁岩洞。然所謂舒緩險峻之別,乃言其犖犖大者;往往絕崖之下,淺灘如氈,沙丘之間,海石嶙峋,誠如司馬遷所言:「 委曲小變,不可勝道」。

家住矽谷,我常驅車馳過起伏的丘陵,接上蜿蜒的一號公路,然後在綿長的沿海步道靜靜走上幾個小時。就一介水性不佳的陸生動物的觀點,海岸線是安全感的邊陲地帶,恐懼的起點,美感的起點。它獨特的美,我始於無心邂逅,未料輾轉反思,繼以殷勤尋覓,決意溯洄從之。

沿海步行的經驗,通常經過三階段。先為風景所感,拍照打卡將山海納入囊中,開心地仿佛佔有眼前一切。繼而美學意識萌生,試圖把耳目所遇品頭論足一番,說這個像什麽,那個像什麽,可不久便明瞭此乃徒勞之舉,正如一切繁瑣的遊記皆乃徒勞之舉。若文字能復述視覺的層次,何需繪畫?若話語能傳達聲音的深度,何需音樂?野花野草在沙石上編織色彩,玄素海鳥在氣流中單飛群翔,又豈能言詮?

經此覺悟,便放棄了將耳得之聲目遇之色對號入座的固執,精神獲得了自由,感知就變得靈敏,自然界的本相便坦露無遺 - 它龐大的物理存在,無視於我的存在,它永恆的變異,不在意我的足跡;它既不接納,也不排斥,雖不靜默,卻無法對話。人被生存欲望所驅動的奔波勞煩,因休息之必要所觸發的微末旅行,於山於海其實毫不相干。

這是一卷新的山海經,每一步都走在字裏行間。走著走著,意識逐漸裸裎;看到了形狀,不究意義,聞到了氣味,不尋來源,聽到了聲響,不興悲喜。走著走著,風仍吹著水仍濺著,卻萬籟漸寂,足音愈清 - 這種新鮮的孤獨感讓我懂得爲何人們寧可相濡以沫、亦不願獨遊江湖。然而不仁的物理存在卻包藏無盡的抽象之美,毋庸強為之容,只需以裸裎的意識,張開感官天線,便可躍入美麗新世界。

~此岸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