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0, 2008

臺灣札記(五) 海風中掉落的魚刺(下)

旗津是個細長的島嶼,長不到十公里,寬不足半公里,把高雄港包成狹長的口袋形狀。渡輪越過北邊的袋口,也就是高雄港的第一入口;袋口外的防波提阻隔了海濤,所以袋內風平浪靜。北邊的鼓山和南邊的旗津兩個渡口相距約只七百公尺,渡輪噗噗地十分鐘就到了。

島上有座三百年的老廟天后宮,廟前的老街叫廟前路,海產小吃店櫛比鱗次,遊人雜沓。比起淡水,夜晚的旗津打扮得像一輛俗炫的電子花車,連天后宮都穿上一條條的霓虹燈,亮晶晶的一點也不像古跡。不過沒有人在乎俗不俗,只在乎炫不炫;我們是來吃生猛海鮮,不是來發思古幽情的。

旗津最好吃的海產店,掛的招牌就叫"旗津海產店",芬妹和阿坪每次都帶我來這家。和其他的海產店一樣,店面是開放式的,漁貨在店門口赤裸攤開,任人挑選。縛了手腳的龍蝦和螃蟹浸在缸裡,九孔蛤蜊海瓜子鋪在盆裡,小管花枝魷魚和各樣魚類一字排開躺在長條冰鎮的攤子上。這是漁港氣息十足的就食環境,少有雕琢的名堂,要嘛別來,來了就要吃得霸氣、像食物鏈頂端的動物那樣理所當然的吃。海鮮大都以大火現炒現炸,也用蒸煮。我們三個大人三個小孩坐了一桌,各種水族都嘗了一些,汁水淋漓。我不知店家料理的訣竅,看似樸拙無華,可就是鮮美到極點,真像是剛從海裡撈上來的。相形之下,美國的生蠔、雞尾酒蝦,甚至日本生魚片,都太冷了,太都會了,少了亞熱帶漁港的生機流動。我邊吃邊看電子花車般的街市,覺得一切都非常協調。

吃到尾聲,感覺喉嚨不對勁,好像被魚刺卡住了。不很痛,但異物在喉非常明顯。刺大概藏在一大塊魚肉裡,所以入口時沒察覺。「等一下去耳鼻喉科夾出來就好了」,阿坪安慰我說。有兩位在地藥師陪著,我不甚擔心,只不免有點糗。「這麼大的人了還不小心」,我仿佛聽到老婆在美國數落。之後我們陪小朋友玩扔圈圈等傳統遊戲,又去吃綿綿冰,就是很鬆的挫冰。我盼望魚刺不知不覺自行消失,可是它還是頑固的卡著。是魚的魂魄對驕傲的食物鏈頂端動物的報復嗎?其實我很少吃魚 ...

回程的渡輪上,因魚刺在喉,無心站在船頭吹海風,選了艙內第一排的位子坐下。樂極生悲,真討厭。芬妹一家也陪我坐下。忽然聽到有人講英文,原來是前方的電視播放逃生須知,中英臺語輪播;反正無聊嘛,就看看。愈看愈覺內容好笑;比如穿上救生衣時,要乘客先檢查救生衣是否完好。那麼,如果不完好,有得換嗎?我們座位前面剛好有一排救生衣,我和蠟筆小新數了數,結論是芬妹一家大概只能搶到一件,哪有得換!如果翻船之前沒有時間好整以暇檢查救生衣的品質,落水後才發現是不良品,是不是要和旁邊的人換?電視上繼續說:「如果在黑夜落海,可點亮救生衣上的燈泡顯示自己的位置,等待搜救,但需先行充電」,解說員接著示範如何使用黑色的充電器。我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落海,如果幸運搶到一件完好的救生衣而不沒頂,還要找到充電器和燈泡然後對準了充電,免得過往港口的船隻看不到而撞上自己 -- 這不太實際吧。愈想愈覺得荒唐,忘情的笑了起來,小朋友也跟我一起笑。逃生須知以英文解說時的語氣更為慎重,尤其顯出這程序的可笑。大概從來沒有實際演習過吧。我回頭邀阿坪、芬妹一同觀看。

就在笑不可支的時候,喉頭的魚刺脫落了,彈在嘴裡。我急忙把它拿出來,與蠟筆小新一同研究。這根魚刺長約一寸,彎曲柔軟有彈性,真是卡喉的利器。阿坪說:「姐夫省了一千塊」;我沒有健保,在臺灣看病要繳一千塊。芬妹說:「向高雄市政府道謝,請他們大大推廣這支錄影帶」。有道理,這果然是一支逃生錄影帶,可是大概只對我這種無聊到研究逃生錄影帶內容的人有用。

下了渡輪,魚刺杳然,又覺天地寬廣起來。既然不必去耳鼻喉科報到,阿坪就開車到愛河邊。小朋友在河邊公園的燈光下奔跑著,大眼靈動不多話的妹妹笑得最瘋最開心。

~此岸的彼岸~

臺灣札記(四) 海風中掉落的魚刺(上)

每到高雄芬妹家,去旗津吃海產已成了一道儀式。

今天先在嘉義與國中同學曄達一家共進午餐。嘉義是我從幼稚園大班住到國中畢業的地方,有我的童年往事。搭高鐵趕到高雄時已近傍晚,芬妹和先生阿坪來接我。一進車子,發現三個蘿蔔頭擠在後座。「姨丈---」,小傢伙們大方的用臺語喊,尾音拉得特別長。大姐加上雙胞胎弟妹,三張古靈精怪的臉好似從卡通跑出來的可愛人物。暖秋的薄暮升起,我閉上眼睛;後座傳來的喧鬧童聲有種奇異的中和效果,喋喋不休如稚嫩的小手在鋼琴上彈跳,把我從嘉義帶來的懷舊情緒一掃而空。

芬妹是北橋妻的妹妹,所以孩子們喊我姨丈。老大小學三年級,已有亭亭玉立之姿。弟弟長得肥嘟嘟的,活脫是小無賴"蠟筆小新"的翻版。妹妹聽說長得像北橋妻小時候,所以我特別觀察她。她不多話,一笑千金,大眼睛骨碌碌的打量人。芬妹說,她最聰明,事情看在眼裡存在心裡,不容易了解她想什麼。「我們是龍鳳胎」,沒心眼的蠟筆小新向我爆料。我拿出小公主衣服和項鏈耳環等配件送給她們,姐妹倆迫不及待試穿。北橋妻憑去年印象買的衣鞋太小了穿不下,她們略感失望,但仍然興高采烈戴上項鏈耳環。送給弟弟的是一件絨質運動外套,上身後就不肯脫掉。「姨丈看你穿這麼厚的衣服,自己都覺得快熱昏 了」,聽我這樣說,才乖乖換下。我命他們擺姿勢讓我照相,女的搔首弄姿,男的無厘頭搞怪,大方得很。現在的小孩是否變得早熟了?姐姐談及喜歡她的小男孩,竟一副滄桑口氣:「我們現在只是朋友了」,令人哭笑不得。

芬妹和阿坪是藥學系同學,目前經營社區藥房。藥房在一樓,住家在樓上;前面的騎樓立著看板,不乏醒目的補陰壯陽廣告。藥房是她公婆畢生的心血,早上八點開門,晚上十一點才關門休息,全年無休。「我們才是真正的 7-11」,她說,「有時候一早拉開鐵門,會看到老阿公等在外面」。阿坪志在學術,回校讀博士,所以芬妹成了當家藥師,進貨、抓藥、量血壓、陪客人聊天、提供咨詢,得空時還在報上發表營養保健文章,忙得不可開交。她的公婆雖退居二線,仍一如往昔兢兢業業的看店。藥房的生意仗的是長年累積的口碑人脈,應對之間一點也馬虎不得。這一家人的款客之道也反應了他們的工作哲學:總覺得自己太過忙碌怠慢了客人,非得掏出無保留的熱情來彌補才安心。你若是不小心透個口風喜歡吃什麼(不管是紅鱘還是奶茶),芬妹的婆婆會去買來兩三倍的分量。吃不完帶走嘛,她總是這樣說。

大家等我沖了澡洗去汗臭之後,齊赴旗津,在中山大學西子灣隧道前停車。大姐和弟弟一邊一個牽著我的手,「姨丈有美國的味道」,姐姐說。我沒噴古龍水啊?「什麼是美國的味道?」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頓了半晌,補充說:「爸爸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就是這種味道」。阿坪曾負笈美國求學,她記得。芬妹笑罵道:「她最崇洋媚外了」。妹妹則抓著芬妹的手,跟在爸爸阿坪後面,偶爾回頭望我一眼。我們沿著船渠朝鼓山渡輪站走去,溫暖柔和的海風吹在身上,黑色的海水輕拍著渠內定泊的漁船舢舨;過了海,就是旗津。我們上了渡輪,走到船頭觀賞高雄港艷麗的燈火。

--- 待續 ---

~此岸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