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愈是偉大的人民,對政治人物愈是殘酷。」 臺灣的執政黨敗選後,一位政治評論者引用邱吉爾如此說。錯了錯了。那不過是邱翁下臺的遁詞。人民不偉大,也不渺小;他們只是與自己的記憶拉鋸。這一次,八年的記憶打敗了五十年的記憶,如此而已。
【二】
真正偉大的,是世代之間的代溝。代溝,記憶的斷層,人類文明最壯闊的地理特徵。上一代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傳承生命經驗,下一代說:「夠了,我沒有興趣。」於是一切嘎然而止。新一代從粗糙的斷層出發,開始造山造海。
【三】
邱吉爾的另一句名言:”A fanatic is one who can't change his mind and won't change the subject.“ 狂熱份子,心意不改、話題也不改。普通人不是這樣;他們要嘛改變心意,要嘛改變話題,務實的把日子過下去。至於狂熱份子呢?老狂熱猛衝了一圈,累得口吐白沫,才發現新狂熱早忘了他們的辛苦,蔑笑著從另一個跑道絕塵而去。上一代眼看自己被下一代遺忘,驚覺這一生的狂熱是無人在意的宿命。
【四】
臺灣長大的四五年級生,多半讀過張系國的《昨日之怒》,略略知道保釣運動的始末,然而畢竟隔了一層感情。保釣的激昂,只有親身參與的那一代知道。書名取得何其深刻:聲音與憤怒果然皆屬昨日。聲音已然沉寂,憤怒也成無依的落葉,被風吹散去。
【五】
白先勇的《臺北人》、《紐約客》是沒落時代的輓歌。劉大任的《秋陽似酒》、《晚風習習》是幻滅時代的輓歌。如果你不懂我說什麼,不要緊,你不屬於他們憑弔的時代。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再不多時,憑弔者的輪廓便要淡去。
【六】
美麗島事件也是沉寂的落葉。事件二十多年後,當權的同志嘲弄了老戰友,嘲弄了一代人的期盼。結果是,被害的人,坐牢的人,辯護的人,創黨的人,選舉的人,平反的人,當權的人,落選的人,都先後加速凋零消逝;殉葬的是一段理想化的記憶。
【七】
選後,電視臺播出兩位競選人的傳記。昔日的政戰打手與街頭小霸王,鬢已星星,談起軼事逸聞,似白頭宮女閑說天寶故事。我看到激情淡化成訪談文獻,收斂在書架的一角,待後人翻讀點閱。最難忘一段珍貴鏡頭,是落選者十七年前錄製的一首改編了歌詞的臺語歌;他唱道:”那會那會同款,政治這條路,有人走著輕鬆,我走著艱苦?“ 他唱得如此的認真投入,難道當時就預知從政的路上,總是有一顆先行卡位的石頭?我不太喜歡他,但也不禁被他的真情流露所感動。所有的身段和語言將被遺忘,只有這首揉合了苦澀與不甘、怨嘆命運捉弄的歌謠,會被民間傳唱,成為人民對他的回憶。
【八】
何須悲吟?遺忘人的,也被遺忘。我們不紀念三代之前的祖先,三代之後的子孫也不會紀念我們。不是無情,只是太忙。然而人為什麼有尋根的渴望?尋找什麼?顯然不是遠祖的榮耀屈辱快樂悲傷。一張出生紙,一個堂號,一方祖墳,滿足了什麼?仿佛腦中有一塊專屬的儲藏室,存放家族的記憶;它的收藏經過世代遞嬗,慢慢流失。它一言不發,直到有一天受不了發慌的空洞而開始收縮蠕動。於是我們忽然被這饑餓感喚醒,急著從歷史中尋找殘羹冷炙飽其所欲。
【九】
歷史與記憶的數學關係式。歷史觀:記憶曲線過濾客觀歷史之後的積分。世代:一組類似的曲線的集合。代溝:世代積分值的差距。畫下你的記憶曲線吧。輕盈的1,緬懷的2,沉重的3;握不牢的輕盈,丟不掉的舊境,承不住的沉重。多記住一點好。還是多忘掉一點好?不記,怎麼學到教訓?不忘,怎麼泯滅恩仇?記的太少,無從定位;記的太多,包袱沉重。求一條最佳曲線。對不起,此題無解。
【十】
看過一部電影,說的就是極端的曲線1的故事。有個女人,她的記憶每24小時重設一次。每睡一覺醒來,都是嶄新的一天。她不記得昨日發生的人與事,每天都要重新來過:認識自己,認識父親,建立人際關係。而這一切經驗都是白費,因為她的記憶無法累積。一個可憐的男人愛上了她,被她的失憶症搞得暈頭轉向;他每天都要辛苦的重建愛情故事–從初戀到求婚,只有一天的時間。他不是常常成功;有時女的一見鐘情,有時把他當成變態。後來他想出個辦法:既然她的內建記憶失常,何不用外在記憶來彌補?於是男人與她的家人準備了一本相簿,要她記下基本的人際關係和生活點滴。每天醒來,家人要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翻開相簿,閱讀自己的過去,做為一天的開始(這好像電腦的開機程序)。就這樣,癡心的男人跟她結了婚,還生了兩個孩子。電影有個溫馨的結尾:孩子拿著越來越厚的相簿,替失憶的媽媽做晨間簡報。Beep! Wake up Mom. Now loading …
【十一】
前面的電影可以看成是薛西佛斯(Sisyphus)神話的變體。薛西佛斯所受的懲罰,在於他記得每一次周而復始的苦役。如果他的記憶在推石上山後就重設一次,那麼這也不成為懲罰了,而是鍛煉身體。電影中患失憶症的女人其實是冥王(Tartarus)施罰的工具。她的生命與記憶等長,僅僅是浮游般的一天,所以無法體會加諸周遭親人的折磨。她身邊的人,尤其那個愛他的男人,反成了薛西佛斯。
【十二】
生命與記憶等長。我們固不願被記憶的重負壓得無法創造,也不願只有浮游般短暫的記憶,天天問自己是誰。或許尋根的目的就只是要弄清楚自己是誰;漂泊的今生沒有答案,只好向歷史要答案。或許尋根只為了延伸記憶,因為生命與記憶等長;暫如朝露的今生無法延伸,只好向歷史討歲月。
【十三】
一代代的記憶沉澱著;我們站在表土上,感受不出腳下土層沉積的厚度。歷史學家,東挖一鏟子,西掘一鋤頭,用後人的邏輯連接這個斷面和那個斷面。有時鑽一深井,撈出殘骸碎片,以為寶貝。這就是歷史學的真相:編寫故事以取代無法重塑的記憶。History will be kind to me for I intend to write it;又一句邱吉爾的名言。一代代人內建的記憶隨風而逝,而外在的記憶 - 以文學形式存在的歷史,以相簿形式存在的生活 – 卻是頑強的活化石。它下的褒貶活在每一代的記憶中,故而比沉積的土層更真實。經過時間的淘洗,文學的藝術勝出,有時連真相都要臣服。這是文學的力道,也是文學的專制。又繞了一圈嗎?什麼是真實的記憶?文學不辯解;它繼續娓娓的訴說,塑造你的記憶。
~此岸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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