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12, 2025

香椿炒蛋

民國114年10月,寫於父親楊修之先生百歲之年月。


香椿樹,學名 Toona sinensis;後置的拉丁形容詞 “sinensis” 指出其「源自中國」的屬性。我的父親也來自中國,他生於江蘇東海,古稱海州;但我們台灣嘉義53號老家那株香椿樹春天發芽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學生,我並不知曉香椿的來歷,只記得它散發著微微辛辣的香氣。

香椿長在老家長長的側院裏,挺拔於厨房門外。大約是清明前後,父親會拿張高凳站上去,一臉期待地摘取樹頭紫紅色的嫩芽。現在回想,其實側院頗狹,且父親身材魁梧,年屆五旬而關節又不好,站在高凳上應該會讓母親擔心吧?母親係台灣鹿港人,不習香椿此味,她應該是一邊看著父親一邊微微皺眉吧?

香椿芽因含有揮發性有機硫化物,除了濃郁的花香還帶著類似洋蔥或大蒜的辛香。父親一定在東海故鄉吃過椿芽佐味的菜餚,他在嘉義植樹的用心根本就是爲了吃一盤色香味具全的香椿炒蛋。那一臉「終於又吃到了」的滿足笑容,深印在我的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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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民國人,生於民國14年(1925年),民國38年隨國軍從福建平潭島搭軍艦來台,在高雄上岸。自此定居、成家、終老,於民國94年(2005年)辭世。今年適逢他百歲誕辰。父親生日是農曆九月初二,但以前與家人都過陽曆十月十五的生日,大概是爲了方便。他自己並不在意這種模糊度;他弱冠從軍,被戰爭割裂了陰陽與昏暗,劫後餘生還能過個生日,算幸運了。

不過,這畢竟是我一隻「太平犬」對於「亂世人」的臆測。我理所當然地認爲:他那一代人,經歷戰亂兵燹生離死別,不知得經歷怎樣的PTSD的煎熬。可是他卻極少顯露出心理創傷的徵兆;在我歷歷在目的童年記憶中,他享受室家之好、庭園之樂、書案之遨、鄉里之遊 - 用今天的話說,近乎一個宅男。

當然,戰爭留下的傷疤因人而異。或許,渡過海峽的父親,珍惜再世爲人的不易,而積極擁抱生的樂趣。我們家住過新營、嘉義、草屯、台中;家境僅稱普通,但他與母親以愛營造甜蜜家庭。我和妹妹常常聊起,都覺得非常幸運,有一個近乎桃花源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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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每讀靖節先生的《桃花源記》,腦中浮現的就是位於嘉義市郊農業試驗所附近坡地上的53號老家,那個寧靜甜美的家園。 一棟雙層洋房,房子的側院沿路向陽,屋壁總為絲瓜藤蔓覆蓋。院牆裏是媽媽的伊甸,種滿了桂花、曇花、海棠、香椿、九重葛、芒果、枇杷、絲瓜、瓠子、辣椒。院牆外是我和父親練習羽毛球的即興球場,旁邊空地上還有一株蓮霧和一株龍眼。再隔幾條小街便是試驗所的圳溪,我和玩伴在其中築水壩圍魚池,在溪旁的竹林搭小屋。水田收割後,則堆土窯烤地瓜。「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 … 怡然有餘樂,于何勞智慧」- 在父親眼中,何嘗也不是桃花源?

行文至此,我的思緒翩然而起,從今之所居的北加州飛過大洋、穿透半個世紀,回到「色聲香味觸法」豐美充盈的幸福原鄉。讓我抄一段16年前寫的紀念文字:『回到53號紅色大門前,先撥開一個小門,探手進去拉開門閂,咿呀一聲推開。把腳踏車停在前院紅磚地上,桂花樹旁。脫鞋踏上客廳的磨石地,昨天全家手腳並用剛打過蠟,光滑無比;我快跑三步側身滑壘,一下滑到餐廳。廚房傳來粽葉的清芬,是端午吧?果然,爸爸包北方鹼粽,裡頭啥也沒,只有他愛吃;媽媽包臺灣粽,裡頭有香菇滷蛋瘦肉,最香。又難道是過年?爸爸桿著餃皮,媽媽在側院起煤球蒸年糕。於是我穿過廚房側門跑到院子,爸爸卻站在凳子上摘香椿樹頭的嫩葉,準備來一道香椿炒蛋;媽媽則喚我再拿幾個塑膠袋,把剛剛成形的嫩絲瓜裹住,免得被蜜蜂叮壞。忙活了一天,入夜之後,忽然停電;左近鄰居開門出來聊天,小孩子興奮不已。一輪當空,月華如練,每張臉上都罩上一層輕煙薄霧。回到家裡,電還沒來,爸爸手搖鵝毛扇,開始唱歌。他真能唱,從前軍中的朋友沒事就鼓噪他來一段。他的絕唱是《紅豆詞》、《初戀女》、《送別》,以及劉半農填詞趙元任譜曲的《叫我如何不想她》。』

這是父母留給我的一輩子的禮物,它具有强大的傳導力量,乃至我到加州的酒鄉或農莊遊玩,常常會感到被神秘的溫柔所包裹。唯一的解釋是:我一直不自覺地想複製那個幸福原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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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在父親百歲誕辰時寫一本比較具有「宏大敘事結構」的紀念文集,但做不到。從宏觀的歷史來看,父親的故事不過是支流的支流的涓滴細流;他的名字除了我與至親,沒有人知道或在意。

我更不認爲從涓滴細流的故事可以發展出什麽見微知著的宏大敘事。老實説,年届六旬癡愚如我,若稍長了點智慧,那便是看透了宏大敘事之徒勞無益,甚至醜陋,一如某些風景區的巨大雕像巨幅標語之徒勞與醜陋。

我真誠相信父母親打造的幸福原鄉是宏大敘事之外的特例,如同桃花源之特例,或者含有亞硝酸鹽的香椿嫩芽竟然可以食用之特例。因此,讓我來寫寫涓滴細流的故事,色聲香味觸法的故事。

Monday, January 1, 2024

Sedona Trails (12/2023)

走在Sedona植被豐富的原野,從不同角度觀察赭紅色的雄奇石山。我見到有石狀似寬袍大袖的詩人,面山沉吟,瞻望藝術之巔;有石則似遠來的僧侶,苦行拜山,但求開悟。光與影催化著我的想像力,點石成仙。

我想起愛山的詩人。癡狂的太白,「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渴求跨越仙凡的分界。才名遍天下的東坡,飽受打擊之後悟得了「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的道理,寫詩勸誡自己別自作多情。望山乎?拜山乎?人各有所望,各擇所拜,各隨想像,山豈知乎?

至於我,則因住過亞利桑那三年,對美國大西南的風光懷有特殊感情。在這片開天闊地,自然的力道展現得更直接,生命的意志發揮得更無矯飾。日照處乾熱灼膚,陰影中寒冰不化,生存條件取決於對比強烈的陰陽昏曉;但只要有點濕潤之氣,沙漠植物便回報以最驚人的姿態最濃麗的色彩。不僅如此,這一切生命現象竟上演於曾深藏海底的地質舞台。朝菌爾,蟪蛄爾,走一個下午,等於讀一篇逍遙遊。

走出書齋,離開案牘;讓大自然親自傳授美學,從廣大到細微。你會聽懂巴哈,看懂高更,讀通莊子。你將謙卑地站在高崗之上,道法自然,人為的筆觸格律再無秘密。

~此岸的彼岸~

Sunday, December 10, 2023

林口與松菸之間

登機證載入手機,
征塵也打包完畢,只不過
冷潤的晚秋讓人舉棋不定。

每當難以判斷當下或過往,
台北就變成一顆磁石,
磁化最深層的記憶。
延展如磁力線的軌道上,
是什麼力量移動著我,
夢境,舊緣,還是物理?

我鬆了口氣,看到
台北的天空仍是一則應許,
不曾撤消也未嘗實現,
可能,我與彼仍在等待訊息。

誠品的書任憑點閱,各個時代
用各種語言教你如何傾聽自己。
靜謐的喧嘩令我暈眩,
言之何益?言之何益?
欲言又止,的我,竟發現
自稱「預言又止」的詩集。
不禁拈書微笑,喜此巧遇。

窗外巨蛋的灰背之鯨,
柔視國父夕陽的黃瓦。
總是有一壺茶,兩碟菜 -
離開松菸之前必盡之禮。
且信步購買編織的貓,針織的圍脖,
「都是我母設計的啦」,
那年輕的庶民,熱切於小巧的經濟。

台北不易道別,除非你通過
車站的迷宮,並且頓悟 -
迷失與清醒,僅數步之隔。
而悠悠的機場捷運亦有勾留之術,
果然折返林口提取行李之際,
發呆錯過了林口,下到山鼻,
還好林口與山鼻近似口鼻。

林口到松菸的一日,
如是,
我聞。

Sunday, May 14, 2023

海岸線(四)

每一個完成都侵蝕完美。

********** 其四 **********

居此逾十載,自以爲熟悉的北加州一號公路有些地方卻仍如坍方路段、如未成之橋,堅持著不連續的狀態。當然,所謂不連續狀態,指的是我一介旅人跳躍的行跡。其實也並非行跡,因爲行跡一着,即磨滅去,相界識界皆無覓處。

所謂不連續狀態,反應的其實是旅行在腦中留駐的記憶,以及記憶之間的空白。然而萬法唯識;記憶之間的空白,是坍方路段也好、未成之橋也罷,旅人對於它們,常有莫名嚮往。下個值得耽溺沉湎的美,在哪裏?

不存在於已過之地,因爲可見可聞者皆在渾沌開鑿、量子坍塌之後,使得已見已聞者,即便乍見乍聞時候目眩神馳,充其量只能是完美的殘片。故而空白區間因未完成而具有實現完美的潛力,故而對一介旅人而言,不連續狀態最接近完美狀態,因為每一個完成都侵蝕完美。

如是我思,站在海岬上的我,遂想起一個完美的故事。那年他僅20歲,立在芳苑小鎮的海堤上,旁邊有三兩小孩。小孩伸手點燃了漁火,他盼著夜裡的洶湧。黑色的布面有幾個破洞,讓光透過;有幾道皺褶,讓風吹過。黑色的海面全是被風吹起的皺褶。皺褶陷入他的前額,歲月的謊言從未熨平什麼。失聯的過去是官方說法,重逢是漏網的恐怖份子。蔽空的毛羽下,心跳被一千隻鼓動的翅膀淹沒。素手自琴鍵飛起,陳舊月光釀熟的海濤聲又傳來,他的心跳依然完整。

~此岸的彼岸~

海岸線(三)

如果走海岸線的唯一目的是為了聽懂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D小調第17號。

********** 其三 **********

第17號別名 Tempest, 暴風雨,與沙翁劇同名。因此選個微風細雨天,從半月灣循一號公路南下,把音量開大,放任第一樂章盡情擊打。這一段路面幾乎與海面齊平,波濤離右手邊不遠,前仆後繼,聲勢浩大,卻有節制。是的,海是有節制的;人覺得大海洶湧是因為人太渺小。人心卻無節制,因此把音量開大讓鋼琴擊打任音符崩雲如驚濤裂岸。這樣一路開到 Davenport,多開幾次,就可逼近貝多芬宿命的起點。

與命運搏鬥令人疲憊,於是到了蒙特麗半島之後,選擇背海東行,再南折,進入沙利納斯谷地(Salinas Valley)。沙利納斯河與海岸線隔著一脈青山,休憩於肥沃平野;這裡號稱「 沙拉盆子」,出產大宗蔬果花卉葡萄。續南行,離開夾道的農作進入丘陵地帶,春天時候綠谷如氈,野花開顏如童年。17號第二樂章的慢板展開,伴隨午後陽光的溫烤,把風雨流放到記憶深處。車子在舒適的曲折中搖晃成一只搖籃,人被搖籃包裹著,安穩駛向 Paso Robles 酒鄉 - 它與三藩市之北的酒鄉娜帕(Napa Valley)共稱富饒,但少施鉛華,多素樸之美。

喝完酒,睡一覺,晨曦中走美麗的46號綠谷公路,隨興停下,居高望遠,觀遠方無波的海,或蹲下瞇視被芒草濾過的朝陽。人生自此無波了吧?一邊想著,一邊接回一號公路,北折至 Cambria, 海卻又陰鬱翻騰起來,且海風勁猛非常。行在月石板道(Moonstone Beach Boardwalk),可看到一排杜松將經年累月的狂風凝結成屈而不折的睥睨之姿,像風的雕塑。由此返回蒙特麗半島,一路騰雲駕霧乃加州海岸線精華中的精華。越草原,臨絕壁,山景海象千變萬化,繁複而不雜,重複而不膩,像極了17號第三樂章。

論到睥睨之姿,海岸的松杉柏樹最令人印象深刻。循蒙特麗著名的17哩景道(17-Mile Drive),可見一株孤立柏樹,以花崗岩海岬為基座,聳然於太平洋波濤之上;論到恐懼的起點,美感的起點,恐難找到更令人動容的示範。不過山海經不必字字艱澀。鮮艷的野花淺白易懂又不落俗套,季節呼喚的時候,一個個按照約定從地上冒出可愛的小臉,也是一種睥睨。根據前述沿海步行的三階段之說,睥睨似乎屬於對號入座的固執。沿海步行有此奇詭之處:既不接納也不排斥的自然界客觀如鏡,反映生活的冷峻暴力施於人心的斧鑿蝕刻。尚盤踞心中的怨怒悔恨,為風暗示為水激盪,能再掀波瀾。

這是我熟悉的一段北加州太平洋海岸線,我立在海岬上,靜聽咆哮之聲。

海岸線(二)

聽不同的人說過:極美的東西在人心中首先激起的情緒是恐懼,因不熟悉而引起的恐懼。

********** 其二 **********

海岸線美則美矣,但風急天高陰陽變換,衝擊陸地動物的安全感。尤其在九轉迴腸的路段穿雲透霧久了,忽見不遠處一聚落隱現,心中自然興起溫暖之感,欲朝那溫暖奔去。聚落一旦在孤絕之際伸出溫暖,正如我們所眷戀的事物,便於吾心占據一席之地。亦如我們對事物的眷戀,爲了那股熟悉的暖意,我們屢屢重返聚落,與之相狎。

聚落顧名思義是人們群居度日的地方,即便慣遊的旅人,爲了種種無需贅述的理由,通常也朝之奔去。畢竟,大多數人,包括我,閑暇時日奔向別處,所期大抵還是溫暖熱鬧,少有人會主動奔向恐懼孤寒。追求美,並非第一優先;追求享受倒是。我這麽説並無褒貶之意;誰不願過得溫暖舒坦呢?

但正由於認識到依附聚落與之相狎的生活慣性,海岸線、尤其熱鬧聚落之間較冷清的海岸線,特別讓我着迷。

海邊步道質地各異,細沙、粗礫、黃泥、木板。若行於海岬上,植被叢雜,更有曲徑通幽之致,且因陽光與芒草的緣故,仿佛印象派的伯丁莫内師徒便在附近。我常以爲聽到伯丁教導比他年輕十五歲的莫内:跟我戶外去,去海邊,呼吸新鮮空氣,以自然光線為師。環目周遭的天然花園,儼然便是莫内領悟之後效法的範本。

海岬若臨斷崖,則特別適合席地欣賞海鳥翔集。由於陸地與海面的落差,海鳥自懸崖邊緣浮現的時候,仿佛被海從深淵吐出 - 其實是海鳥剛剛從容解決了氣流與水流糾纏的流體力學難題,要開始下一次御風的循環。我欣羡的眼光遂追隨飽滿的羽翼,摶扶搖而上,上至松柏之巔,繼而翻身似落英徐徐飄下,越過錦繡植被,倏忽墜崖向海俯衝及至風與水的界面,凝翅滑翔凌波如仙,終於斂翮息止於近岸礁石。近岸礁石大小不一,是天工劈斫砸落的殘片,再無山之崢嶸,又非補天所棄。然而在我眼中,它們是發掘碎形之美的絕佳素材。

提到碎形 (Fractal),不由得想起碎形理論的鼻祖、二十世紀初的數學家理查森 (Lewis Richardson)。他本要確定英國海岸線的長度,卻發現愈以精細的尺度測量,海岸線就愈長。宏觀古典的幾何性質竟因查察之粗精而失去確切定義,他的發現超乎常識,令人困惑,被稱作「 海岸線悖論」。即以近岸礁石為例。遠而望之,它們似圓潤的紐扣綴在寶藍色絨布上;一旦將眼光移回近處,迫而察之,礁石乍然變臉,棱角戟張,扯碎絨布逼使海露出原型:水石相激,吐氣如雷,渦漩急險,獅豹出沒。

悖論乎?奇幻乎?我調整觀察的焦距,從大的碎形潛入小的碎形,又從小的碎形浮向大的碎形,看見海岸線在無限變異的尺度上既支離破碎復不絕如縷。連續的卻是斷裂的,斷裂的卻是連續的;萬法唯識,信然!可測量的不可知,不可測量的卻可知。可見的短暫,不可見的卻永恆。朝菌即大椿,蟪蛄即冥靈。微塵亦天地,天地亦微塵。如此馳騁想像,齊大小泯物我,逍遙一番,唯有漫步在海邊步道的時候方無違和之感。

~此岸的彼岸~

海岸線(一)

一篇草稿,去年夏天存到現在,經過一冬雨水。加州需要水,沒什麼可抱怨的;但疾風霪雨造成損害發霉,也沒什麼好否認的。今日陽光甚好,覺得可從舊稿裁幾段出來晾曬,再加一兩段新的。不新不舊,無可抱怨。雨來則渙散,日來則蒸發,也難以否認。

********** 其一 **********

我在公路旁的空地停下車,朝微笑的罌粟花致意,越過廢棄的運輸木材的鐵軌,走向海岬上宜人的步道。日光穿透近海雲層拂過大片柔軟的芒草,粉紅鵝黃的貼地野花似冰雕靜止屏息。我立在海岬上隔著安全距離聼海的咆哮,觀察大自然冷峻的暴力斧鑿蝕刻。

這是我熟悉的一段北加州太平洋海岸線,北起三藩市之南的半月灣(Half Moon Bay),南迄歐西阿諾沙丘(Oceano Dunes);迷人的一號公路緊傍著海岸線勾勒蛇形260英哩,以蒙特麗半島(Monterey Peninsula)為分野,北向漸舒緩,多經沼澤沙丘,南向漸險峻,多經峭壁岩洞。然所謂舒緩險峻之別,乃言其犖犖大者;往往絕崖之下,淺灘如氈,沙丘之間,海石嶙峋,誠如司馬遷所言:「 委曲小變,不可勝道」。

家住矽谷,我常驅車馳過起伏的丘陵,接上蜿蜒的一號公路,然後在綿長的沿海步道靜靜走上幾個小時。就一介水性不佳的陸生動物的觀點,海岸線是安全感的邊陲地帶,恐懼的起點,美感的起點。它獨特的美,我始於無心邂逅,未料輾轉反思,繼以殷勤尋覓,決意溯洄從之。

沿海步行的經驗,通常經過三階段。先為風景所感,拍照打卡將山海納入囊中,開心地仿佛佔有眼前一切。繼而美學意識萌生,試圖把耳目所遇品頭論足一番,說這個像什麽,那個像什麽,可不久便明瞭此乃徒勞之舉,正如一切繁瑣的遊記皆乃徒勞之舉。若文字能復述視覺的層次,何需繪畫?若話語能傳達聲音的深度,何需音樂?野花野草在沙石上編織色彩,玄素海鳥在氣流中單飛群翔,又豈能言詮?

經此覺悟,便放棄了將耳得之聲目遇之色對號入座的固執,精神獲得了自由,感知就變得靈敏,自然界的本相便坦露無遺 - 它龐大的物理存在,無視於我的存在,它永恆的變異,不在意我的足跡;它既不接納,也不排斥,雖不靜默,卻無法對話。人被生存欲望所驅動的奔波勞煩,因休息之必要所觸發的微末旅行,於山於海其實毫不相干。

這是一卷新的山海經,每一步都走在字裏行間。走著走著,意識逐漸裸裎;看到了形狀,不究意義,聞到了氣味,不尋來源,聽到了聲響,不興悲喜。走著走著,風仍吹著水仍濺著,卻萬籟漸寂,足音愈清 - 這種新鮮的孤獨感讓我懂得爲何人們寧可相濡以沫、亦不願獨遊江湖。然而不仁的物理存在卻包藏無盡的抽象之美,毋庸強為之容,只需以裸裎的意識,張開感官天線,便可躍入美麗新世界。

~此岸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