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ne 24, 2009

堂堂溪水出前村(二)

早晨到臺中朝馬站搭客運巴士前往嘉義。睽違二十八載,故鄉不知變得如何?從平穩的巴士裡觀看窗外的默片,淡淡的機油味牽引我進入異常寧靜的境界。一種久違的溫柔在前方等待我,我朝它滑行,沒有摩擦力,沒有噪音,漸行漸近。

返回南方的故鄉還是搭客運車最合適吧?在省道上顛簸晃悠,經過稻田、果園、漁塭、工廠、河床、平交道;沿途有人提著一簍田蛙兩隻雞上車;半醉的粗漢和車掌小姐對罵;司機忽在小攤旁暫停買包煙或檳榔,會車時頭伸出窗外扯開公鴨嗓叫喊。過年過節四鄉人群傾巢而出,從嘉義到鹿港外婆家要緊貼別人的汗水站兩個多小時;搬到草屯後陪爸爸回嘉義找信賴多年的庸醫打針止痛要三個多小時。那年頭車子走得慢,時間用不完。

不知不覺車子下了高速公路交流道,我從沉思中醒來。此處應是城西,游目四顧,一片陌生。不久國中同學 YD 騎摩托車出現,我跨上後座,朝東進入市區。到了中山路,記憶的閘門豁然開啟;我興奮的東張西望,和一個個路標寒暄。七彩噴水池,文化路夜市;小學老師的家在安和街,民國路曾有個露天傳統市場;左邊開過一家“道口燒雞”,右邊的嘉義商職我常去打籃球,寬大的紅磚步道是許世賢誇耀的政績。

中山路走到底,中山公園映入眼簾。到家了 - 從這裡往東往北是我馳騁的園林,我童年的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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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父親而言,嘉義的歲月恐不堪回首。我不記得他在言談之中懷念過嘉義;事實上,搬離嘉義後他的生活才有轉機,進而漸入佳境。這一切要從他的病談起。

父親高大挺拔,中氣十足,儀表堂堂,吐屬文雅。這幀照片他贈予在廣播電臺做事的媽媽,當時兩人正在交往,照片後面寫著“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贈給蕙珠小姐” - 誰知這北方大漢卻飽受病痛折磨。

先是結婚前就因胃出血割掉一半的胃,到了我小學四年級左右,他開始罹患原因不明的關節炎,發作時紅腫疼痛,動彈不得,而且每次患處不同,或在膝蓋,或在腳趾,或在指節。他官拜上校已久,有望升任將官,因病不得已只好辦理提早退役,當時未滿五十。

所謂原因不明的關節炎,其實是“痛風(gout)”,此疾中外載籍已久,非屬罕見,一驗血檢查尿酸值便知。這病是遺傳的,無法根治,但若曉得是痛風,便可對症控制;我也為此所苦,所以知之甚詳。我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正在臺北念研究所,痛到以為腿斷掉,跛去看校醫照X光。確定腿沒斷,校醫立刻懷疑是痛風,叫我去外面醫院驗血。

多年來令我大惑不解的一件事,就是嘉義這些澤被鄉里的賺錢名醫,怎麼就沒人想到替我爸抽血驗驗尿酸值?父親膝蓋紅腫的時候,有人專打類固醇,一針止痛 - 這算好的;有人專抽他膝蓋的“水”,抽到關節受損;有人嘗試冷敷,敷到他毒質內聚,幾乎送命。他們的判斷能力還不如“納涼”的校醫,城鄉差距真有這麼大?

有次聽說高雄美濃山裡一中醫極為高明,全家便坐著吉普車陪他南下。吉普車可是正格的軍車,後頭是馬蹄形的木板座位,罩著帆布,小小塑膠窗子透光。那是五年級的暑假,就這樣悶著顛著開到美濃,尋到幽居三合院的醫生,請他把脈抓藥。醫生慢吞吞診斷,我們屏息等待,比劉備三顧茅廬還誠心。謝過醫生,正欲踏上歸程,一場午後雷雨傾盆而下,片刻之間積水盈尺,將我們困住。回家後父親按方煎藥吞服,不見果效,倒是美濃雷雨暴打芭蕉的聲勢,印象深刻,難以磨滅。

媽媽說父親容易受騙,我覺得也是。幫他冷敷的醫生,是別人介紹的;聊了幾次頗為投緣,就當成朋友。因此這人向他介紹新穎療法的時候,他便相信了。那時我國二,一天放學發現爸媽都不在;聽鄰居說,父親大腿黑如樹皮,情況不妙,媽媽急忙找朋友載他到水上機場搭機赴臺北宏恩醫院急救。兩個月後父親回家,拄著拐杖,瘦骨支離,完全變了樣。他用歷劫餘生的口吻對我和妹妹苦笑:“不認得爸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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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否有強烈的事業心,我不知道。但他具備領導天份,才華出眾;歷經戰亂兵燹,離鄉渡海,都沒事,卻於壯年栽在痛風和庸醫手裡,心中之抑鬱可以想像。而且痛風患者不發作時健康一如常人,發作時痛徹心肺如同廢人。結果是,父親就此無法再工作。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世事經常如此。他擔任主官意氣風發的年月,過節還要值班坐鎮,無法回家吃飯。媽媽總會做一道紅燒海參,插上筍片,起名叫“一帆風順”,並在桌上給爸爸留付碗筷。他退役後,我們全家餐餐團圓,幾乎沒有分離過,一直到我上大學。他的軍旅生涯到上校為止,保存的軍服上釘滿梅花,沒有星星;而我卻有了一位陪我打羽毛球,教我讀書作文唱歌的父親。我的幸福童年,似乎建築在他個人的遺憾之上。

我與妹妹的童年是幸福的,雖然籠罩於父親發病的陰霾,可是父母盡量保護我們,真正的焦慮苦楚不讓我們知道。父親鮮提當年勇;平日散步、掃街、買菜、剪報,維持規律作息。剪報久了,也開始投稿,賺了稿費就買冰淇淋給妹妹吃。有時發脾氣,讓我們害怕;也有幾次像孩子般對著祖父母的遺像掉淚,說我們都不了解他。多年來我們總說父親固執暴躁,但我現在重溫往事,仿佛又看見他的眼神,聽見他掩藏的嘆息,覺得真虧待了他。他所吞嚥的落寞無奈,忍受病痛折磨的耐力,面對親友輕嘲他與時代脫節時所流露的自制,努力調整軍人習性、給孩子成長空間的開明,享受平淡生活情趣的從容,以及迎接每一日來臨的樂觀堅毅 - 他盡一個父親所知所能的來愛我們;我捫心自問,不覺能比他做得更好。

一次他又發病,已是高中生的我陪他搭客運車,從草屯到嘉義找那位類固醇專科打針。路上我們父子並排聊天,我說有一天要念博士。他的眼睛閃露光芒,說:“那你可是我們家族歷史上第一位。” 過了一會,他又說:“你知道,我成長的年代,父子二人像我們現在這樣並排坐著聊天是不可思議的事。” 南部的陽光斜灑在他臉上,我記得他臉上溫柔的微笑。

他比我更懂得什麼是人生的遺憾,什麼是人生的滿足。

(待續)

Monday, June 22, 2009

堂堂溪水出前村(一)


剛到臺北上大學那年,忽然發現自己的言行舉止像極了父親,因此對自己對他都產生嫌惡之感。我的成長環境單純,父親是軍人,母親是小會計;小學國中在嘉義郊區那種半鄉下地方度過,高中搬到草屯,每日通勤到臺中上學,而且從不補習。我很少覺得需要零用錢,所以到了臺北第一個衝擊是發現自己竟然不會用錢 ,對於物價貴賤一無概念,讓我覺得很窘。我的笨拙土氣與臺北同學的都市氣息相對照,簡直是地下天上之別。怎會這麼落伍呢?帶著疑問和自卑返家過節,看到父親,我的新都市眼光駭然找到了答案,自卑於是轉為嫌惡和憤怒。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設法擺脫他的影響。

27年後,我的大兒子明年就要上大學,我再一次發現自己與父親的相似之處。我覺得更了解他,因為陪伴我走過童年歲月的父親與我現在的年紀相若;然而他已經不在了。今天是美國的父親節,早晨到教會做禮拜的途中,把這番心情講給兩個孩子聽。“如果能夠和 grandpa 再相聚一日,該有多好。但那是不可能了。” 話沒說完,開車的我竟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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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同學YD或許納悶,為何迄今我未詳述去年十月回臺過訪嘉義一事。我沒忘記,也一直想寫,只是還沒準備好。

我向來毫不猶豫地認定嘉義是故鄉,但其實在嘉義僅住了十一年,從幼稚園中班到國中畢業。到底什麼地方夠資格稱為一個人的故鄉?從小成長之處顯然是必要條件。故鄉應該喚起人的依戀,依戀童年無憂無慮狀態下的安全感。故鄉也該代表穩定,存些磚瓦巷弄未遭歲月之流的洗蝕,帶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顢頇。故鄉還得讓人覺得淡淡甜蜜又微微心痛。

這些條件,嘉義都具備,天下沒有比嘉義更完美的故鄉了。太完美了,沒有必要寫它。但現在我決定動筆,因為故鄉有了缺陷,等待我填補。

別弄錯我的意思;不是嘉義有缺陷,而是我的故鄉有缺陷,如果再不寫,有一天它會徹底消失。去年到嘉義故居附近走了一遭,這個感受益發強烈。我行經歲月打熬的磚瓦巷弄,一陣陣輕微的空虛拂過心頭,輕微得難以承受。

我以為自己因逝去的童年往事而感傷。我是個懷舊的人,然而又頗以此為恥,因為強者向前看,弱者才懷舊,遂急忙將懷舊的情緒拋諸腦後。

當時並不明白,那趟嘉義之旅,宛如掃墓;我終於有機會回鄉悼念父親,那拂過心頭的空虛則似墳頭飛揚的紙灰。此刻我明白了,所以可以開始寫父親的事。

但嘉義並非父親的故鄉;他也沒有墳墓,僅一壇骨灰置放在臺中榮總後山的厝骨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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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返臺都陪媽媽到厝骨塔走一趟;上回她身體弱,我便自己去。叫了計程車,經過榮總,就是父親嚥氣的地方,然後右轉,再左轉穿過一個道教似的山門上山,土葬、火化、厝骨都在這塊山坡地一貫作業集中管理。車子沿小路盤旋,兩旁參差坐落大小不等的陰宅,不久來到高聳的塔前停下。我多付點錢,請司機在塔下等我。

塔以現代化方式經營管理。拿出卡片,便有人領我進入基督徒專用的小禮堂,父親的照片已顯示在螢幕上,一次有20分鐘使用時間。我請工作人員把門關上,他們說不合規定,我很失望。原本打算一個人盡情唱幾首詩歌流流淚,無奈只好坐下。門開處傳來左近誦經的聲音,我望著父親的照片,心情呆滯乾枯。厝骨塔的追思禮堂竟是沒有隱私的地方。

我流不出一滴眼淚,遂決定上樓找父親的骨灰壇子。壇子的安放處不亞圖書館的明凈整潔,一排排一格格編號清楚,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歸屬不同區,井水不犯河水。父親的格子在下排,我蹲下,想打開格子的小鋁門看看壇子。當初是我捧著壇子放到格子裡,現在有股衝動想再看看上頭刻的字:“江蘇海州 ...”,是父親家鄉的名字。

打不開格子門。格子為何要上鎖?難道有人偷骨灰壇子?下樓找工作人員,問他可否打開讓我一看。他說不合規定。

我兩眼乾燥黯然離開,心想再也不要來這荒謬的厝骨塔了,反正父親不在那裡。勸媽媽以後也別來,在家紀念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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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的眼淚可以改日償還嗎?四年前我欠父親一場眼淚。是四年前嗎?說來尷尬,父親的忌日我總記不牢,要靠過去幾年更換工作的時間表來推算:2003年,S公司裁員;2004年, P公司關門;2004年6月,父親摔倒,2005年1月,他過世。是1月嗎?今年2月打電話回家給媽,以為父親忌日到了,才發現已經錯過一個月,但媽媽沒有責怪我。怎會這樣離譜呢?如此重要的日子,為何在記憶裡仿佛沒有一席之地?

不會啊!父親過世那個月發生的大小事仍歷歷在目。舅舅來電命我速速趕回,因父親進入彌留狀態。殘忍的經驗由此開始,因為大家都有默契:時候到了。大概是身為長子的天生使命,我的心理防禦機制開始啟動:有件事等著我辦,我得堅強起來把它辦好。下機直奔醫院,奔到插管帶呼吸器的父親身旁,親吻他的額頭,呼喚他。旁邊的親友說他有反應,因知道兒子回來了。在病房值睡,白天回家洗澡補眠,回醫院和醫生討論各項指數。醫生說父親內臟衰竭,回天乏術,插管不過聊盡人事。打電話回美國詢問牧師意見,牧師要我自己做決定。再和醫生商量,詳細了解各項指數及照片,決定逐漸減少藥劑份量,讓父親安然而去。我本來不懂其中細節,徑說:“那是不是就拔管了?” 護士小姐在一旁用譴責的眼光看我;醫生解釋說,拔管很痛苦,要緩緩減少維生劑量比較好。他們很善良,並沒有因為慣見生死而冷漠。他們是否責備我太忍心?

1月17日下午,坐在病床邊椅子裡,妹妹也在,我竟打盹睡去。一會,她把我搖醒說:“都過去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父親胸部依然起伏,便說:“他還在呼吸啊。” 旁邊人提醒,那只是呼吸器的作用。我站起來,注意到父親嘴邊放了毛巾,嘴角有血徐徐滲出。

妹妹趴在我肩頭輕輕啜泣;我呆視雪白毛巾上的紅漬,依然沒有哭泣。

我沒有時間哭泣。媽媽要安慰,告別式一星期後要舉行,好多事得張羅。我到小舅家熬夜三日掃描了上百張舊照片,在追思禮拜播放,向親友簡述父親的故事。我看著父親被推入火化爐,變成一壇骨灰出來。我捧著骨灰壇放到小格子裡,幾日後即搭機返美銷假上班。事情辦妥了,我卻沒有時間悼念,也記不牢父親的忌日。

(待續)


起稿於2009年6月21日 美國父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