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歡蘇東坡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承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東坡晚年被流放到荒僻的海南島住了三年,後遇大赦,渡瓊州海峽返回中原。老詩人時年65歲,海船上三更未眠,環視夜色,回思過往的風風雨雨。此時雨收風住,雲散月明,繁星在穹廬上轉動,詩人頓有所悟:眼前的情景不正是自己光風霽月一生的寫照?人生的意外與違願本是常態,如果沒有這些意外,又怎能有南荒孤島的奇妙遊歷?容不下悲觀渣滓的東坡,心中了無怨恨,帶著微笑,與澄清的天容海色溶為一體。此詩自生活的苦難昇華到從容的觀照,實是詩人對自己生命情操的無愧定調。
好詩人精於藉景造境,東坡自是個中高手。前四句描寫天容海色,然而客觀的風景沒有感情,須轉客為主,牽引讀者透過作者的心境來看風景。從這種主客的轉換,往往看得出詩人的功力。由客入主、自外而內是必要的鋪陳,因為詩境的塑造和交朋友一樣,感情的投入要循次漸境。
“雲散月明誰點綴”一句,和“揀盡寒枝不肯棲”相類,充滿自許,然何等耀眼,再無一絲卜算子的凄切。明月在天,浮雲散去;自由高潔的心靈,豈能與宵小共存?又何須他們點綴?坦蕩蕩的心地歸於原本澄清的天地懷抱,有何遺憾?一問一答,音韻跌宕,動人心魄。
接著兩句表達入世出世交揉的複雜心情。魯叟承桴,用論語公冶長的典故:“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東坡的赤子之心敵不過陰沉之輩,屢受排擠流放;從渡海的實景聯想到乘桴的典故,自然不過。“空餘”暗指身在官場的無奈,要升要黜在朝在野全不由己。“奏樂”引用莊子天運篇:“(黃)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傳說中黃帝軒轅乘龍升天,為煉丹修道之士奉為祖師。東坡中年之後頗好佛道,所以說“粗識軒轅奏樂聲”。“粗識”雖是自言尚未悟道,也隱含與紅塵難以切割之意。
末二句乃全詩點睛之筆。“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是一個天生樂觀的勇者所貢獻的偉大觀照。南荒,不僅指蠻荒瘴癘之地,更比喻險峻顛簸的人世。政敵把他放逐到海角地隅折磨他,他不恨,反而一躍而上,站在更高之處回顧所來之徑,發出傳世的讚嘆。政敵雖讓他顛沛漂泊,卻傷不了他的肺腑心腸。造化弄人,他一揚眉更強韌的呼喊回去。
渡海之後次年,東坡病逝於常州。他的藝術生命卻如皎皎明月,灩灩隨波千萬里,拍擊人心的力道依然似驚濤裂岸。
【註】請參考朱昆槐/張敬,《雪泥鴻爪 - 蘇東坡詩詞文選》116頁,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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