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
台中家附近一帶的騎樓,不知何時變得適合行人行走,我為此非常快樂。促成騎樓暢通的人值得市民替他立碑,永誌其德。順著騎樓走,左邊會出現一家窗明几淨的銀行。台幣用完了,我就去那兌換。進門後左轉上樓,取了號碼牌在開放的空間等候。承辦的小姐每次都先問兩個問題:在我們銀行有開戶嗎?喔,沒有。那請問你有身份證嗎?喔,沒有。這時她會停頓一下,微微遲疑;她的遲疑充滿了善意,讓我非常高興。於是我開始例行的解釋:“我有護照,但不是台灣護照;其實也有身份證,在家裡,但早已過期了。你可以影印我的護照嗎?上次也是這樣辦的“。 她有時就徑行辦理,有時會詢問旁邊的同事,但總是幫我兌換了台幣。“不常回來嗎?” 她會寒暄兩句。
揣著台幣,走回暢行無阻的騎樓,經過米店拐彎回家。竹竿上晾曬的衣服已經打包,行李已立在客廳等候。叫了無線計程車,抱抱媽媽 -- 這是我離開台中的例行程序。
《台北》
從台北高鐵站下車到凱撒飯店(就是從前的希爾頓),要在地底走一大段路。拿出手機拍下“車站週邊導覽圖”,第一次好好端詳台北地圖,搞清東西南北。旅館的房間尚未備好,一身短褲球鞋卻必須換掉,服務人員便讓我使用 Spa 更衣室。台灣的服務業之親切體貼,果然世界一流。
與朋友相約的時間未到,遂到旁邊的南陽街許昌街晃晃。台北人或已察而不覺南陽許昌濃濃的三國味;南陽,諸葛之草廬;許昌,孟德之霸業。這條馳名遠近的補習街,乃學子逐鹿之境,街名如此,也算巧合。走進一家書店,到升學參考書樓層翻閱;此乃本人怪癖,不足為外人道也。充滿興味地翻閱模擬試題,發現自己的文史程度屬於後段班。有本書名曰“四十不惑,教育部頒定四十篇核心古文大探索”,書名倒是創意十足。
離開台北很久了。其實熟悉的地方就台大附近幾條路,根本不好意思說認識台北。大學時代似乎從未興起過探索城市的念頭;雖然也到過若干景點遊玩,但生活空間大抵限制在單車可及的方圓之地。當兵後回母校念研究所,在羅斯福路萬隆站附近賃居;當時台北捷運開始動工,六線齊發,我經歷了交通黑暗期,還未見到光明就離開了,因此也未有機會使用捷運展開探索之旅。
即使如此,台北仍是我最熟悉的城市。在青澀尷尬、荷爾蒙作祟、世界觀朦朦朧朧的歲月裡,台北是個人一切重大事件發生的舞台。她總在潛意識裡蠢動,她的風景毫不費力地勾起往日的情懷,喚醒往日的幽靈。
但此刻立在陽光下,微風拂體,往日的幽靈蒸發了杳無踪影。我望著隔街有點老舊的火車站,只想珍惜在此短暫的駐留。
《土產》
台北很像東京。坐計程車到東區會朋友,路上時見新舊建築雜陳,市容雖非整齊,但乾淨不壅塞,且多植蔥籠路樹,流露從高密度生活中熬煉而得的從容。台北展現富過三代的氣質,她巷弄中的商店比101大樓更有資格稱為城市的地標。
朋友百忙中抽空請我喝咖啡,暢談許久,且以兩本“土產”相贈,盛意可感。之後我坐車到台大,在校園隨興所之走了一圈。傅園無恙,敦品勵學愛國愛人的校訓仍寫在舊體育館的白牆上。對面的新生南路,依然充斥影印裝訂店;鳳城燒臘、台一冰果、大聲公麵館等一級古蹟依然營業。城市需要有不隨政權時尚轉移的東西,這些一級古蹟的存在象徵庶民生活的強韌,令人安心。
倒是聯經書局的招牌改為“聯經書房/上海書店”。買了本中譯希羅多德的“歷史”,加上朋友所贈土產,背包頗為沉重。從書店出來,天色已暗,天空在下雨;年輕的雨衣雨傘們跳躍在新生南路的水珠上。不期而遇微雨的台北,我安步當車朝辛亥路口走去;與高中同學的餐敘時間到了。
《工廠》
工廠位於市郊一棟大樓裡,自動化程度高,運作有效率。據說全世界光碟機所用的雷射曾經有一半由此出貨;當然如今光碟機的盛況不再。該公司以製造整合服務,在品管及產能上提供貢獻,算是經營成功的企業。但關鍵的元件及晶片,為美國或日本設計製造;自動化生產設備,則來自日本。雖在產業鏈中佔有一席之地,但基本上屬於科技服務業,並不掌握關鍵技術。
生產線上的作業員從事的工作單調無趣,不需技術背景,也不可能累積什麼專業經驗。但據聞不少有大學學歷,英文比管理階層還好,但在目前的就業環境下,他們必須做這份差事。我感到一種複雜的情緒,是在馬來西亞等地看到從事同樣單調工作的女工大軍時所沒有的情緒。台灣人勤力、敏捷、教育程度高,為什麼做東南亞工人也能做的事?我覺得可惜。
這題目談下去會沒完沒了。給自己的警惕是:若不掌握且持續發展核心能力(core strength),在職場上不免受制於人。企業或國家之間的較量也是這番道理吧。
出差難免應酬。第一晚廠商請我們到雙城街的欣葉餐廳吃地道台菜,美饌如流水般上來,有烏魚子等等,絕不亞於芭比的盛宴。同桌而食的有美國人,印度人,新加坡人,以及台灣人,人人滿溢幸福的光輝。我盡可能向老外介紹每道菜的特點及好處,有點忘情,好像是我請客;印度佬笑我被台北灌醉了。飯後我們散步經過雙城夜市;印度佬重複他的觀察: 台北的餐館真密真多!
第二晚婉拒廠商邀請,我們同事三人自行到101。 時間稍晚了,最後只在地下街吃飯。麻州來的女同事最喜鼎泰豐,已先在信義本店享受過。“The amazing dumpling place,”她說。發現101 也有分店,我們便叫了幾道分食。她一定要吃蛋炒飯,“The incredible fried rice,”她又說。果然不錯,鼎泰豐的蛋炒飯已登大巧若拙的境界,凡廚難以望其項背。
《三亭》
出差最糟糕的事,是飲食不正常,缺乏運動。禮拜五早晨決定到旅館附近的新公園散步。對了,它已改名為228公園,南陽街下去幾步路就到。先看到大榕樹,從解說牌子學到它的英文名字 India Laurel Fig. 樹旁有座杏壇,中立孔子像、篆書至聖先師。杏壇旁有個貞節牌坊,建於清光緒八年(1882年)。我讀著陳水扁市長謹誌的說明,原來牌坊搬了三次家;第一次於1901年,因日本人建官舍,由東門內原址移入新公園。第二次於1990年,因台北捷運動工暫時拆除,無家可歸。第三次於1997年,在新公園重新組立。這個牌坊的歷史密度挺高的。
公園有大木,倉海,劍花三個亭子,各紀念一位歷史人物。台灣本土化的歷史考卷應有此題。(應有五亭,但我只見其三)。大木亭的對聯曰;“騎鯨海上憶英風,重看一旅中興,更無遺憾留天地。焚服世間傳偉業,願種十圍大木,長有奇材作棟梁。” 騎鯨、焚服,皆因傳說而成典故。此聯有奇氣,足配一代豪傑。
公園內陳設大字圖文塑膠書,說明228事件始末,我覺得比紀念碑有意義。公園邊的台灣博物館也是古蹟,造型不錯,我卻無印象。聽說內有自日本時代以來的農林工藝歷史,可惜無緣參觀。這是個好公園,美中不足處是塞進太多人造物,綠地被切割擠壓。依我看來,一書一亭一坊一館足以。
走著幾圈,感覺好像少了什麼。那一大片荷花池哪去了?有點悵然的走回旅館。後來發現自己記錯了;有大片荷花池的是植物園。好險,荷花池尚在,在南海路,非南陽路,一字之差。南陽有歷史糾葛,南海則蓮葉田田 -- 台北是個有味道的地方,如果你多點旁觀者的聯想。
~此岸的彼岸~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